虚拟偶像——“情感真实主义”下的众创乌托邦
文/薛静
近些年来,虚拟偶像蓬勃发展、逐渐出圈,她们或是登上各种主流晚会,或是代言各大品牌,从小众娱乐到获得官方认可和商业价值。但与此同时,虚拟偶像的粉丝并不致力于流量,并未在各个网络平台上以数据刷榜、用新闻霸屏,而是基于趣缘群体积极互动、温和拓展。这与真人偶像粉丝群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也让越来越多的人对虚拟偶像背后的粉丝群体产生兴趣。一种基于二次元亚文化的小众趣味,如何演变出了一个不同于现实饭圈的粉丝生态?
雪莉·特克尔在《群体性孤独》中提到,在电子文明中成长起来的新一代,对外在世界的“真实性”不再有强烈的需求。在他们眼中,如果现实的真实并没有内在价值,也就没有维系这种真实的必要,而如果一件事物虽为虚拟,但内在价值上却能满足需求,它也未必不能作为真实而被接受。不同代际之间在这个元问题上分歧,呈现在偶像产业中,就是粉圈内外互相视为异端的源点。在非粉丝群体的人们看来,偶像的真相是整容的皮囊、虚构的人设、低下的能力,更重要的是,我们与他几乎永远不会发生什么联系,为什么要为这样一个幻象付出爱与钱?但在粉丝群体看来,偶像值得喜爱,恰恰是因为他兢兢业业地维持着这份残酷真相之上的虚假。有了这份虚假的华丽外衣,我们对理想伴侣的想象得以附着,通过脑中的二次加工将之调整为最完美的状态,这段关系中我付出的是真情实感,又为什么不能是“情感的真实主义”呢?
虚拟偶像的出现,则将偶像工业对真实与虚假的态度,以最坦诚又最激进的方式呈现给大众。虚拟偶像,是“事先张扬的虚假”,是永无法抵达的彼岸,但粉丝们不在乎。因此,虚拟偶像的粉丝群体,不再有那么多的拧巴与焦虑,所有他们的“想象”,都成为虚拟偶像的“真实”,他们的身份,从“化妆师”转变为“造物主”,形成了粉丝群体的新生态。
公共平台上,不同于真人偶像粉丝活跃于微博、积极向外推广,虚拟偶像的粉丝则是以B站为主,通过参与创作,来丰富虚拟偶像自身的文化空间。以洛天依为例,她的B站官方账号自2016年开始运营,已经拥有298万粉丝,125条视频作品。如果对其视频作品的高赞评论和弹幕类型进行统计,就会发现这些粉丝并非一味重复自己的喜爱和支持,而是主要关注作品的质量,在作曲、演奏、视频剪辑、动画制作、3D建模等多方面进行品评。在评论洛天依的同时,也常常对幕后的创作者表示感谢。而B站的洛天依频道,粉丝创作发布的视频则高达4.9万条,许多知名视频的播放量甚至比官方视频要高出一个数量级。在B站这个二次元大本营里,虚拟偶像领域的“用户贡献内容、粉丝参与创作”体现得格外显著。
内部社群上,粉丝群体一直都以QQ为主要平台,不过和真人偶像粉丝在此布置工作、分配任务,进行层级管理和饭圈调度相反,虚拟偶像的粉丝QQ群呈现的,则是高度的“去饭圈化”。对洛天依的四个主要粉丝QQ群、共计7892位粉丝进行观察统计,可以发现QQ群内的粉丝交流,呈现均衡多元的整体态势:偶像作品、粉丝二创并未占据主导地位,粉丝之间在兴趣爱好、日常生活上的交流更加积极。以“V-singer洛天依”QQ群为例,动漫番剧、学习生活都是热门话题,群内粉丝对游戏《原神》的讨论热度明显高于洛天依及其作品。闲聊过程中,洛天依相关的表情包仅占40%左右,而真人偶像粉丝群中,哪怕是闲聊群,这一比例一般也高于70%。不难看出,虚拟偶像粉丝在QQ为主的内部社群上,建立起的不是高度内向、封闭的饭圈组织,而是以虚拟偶像作为基础,聚合志趣相投的同龄朋友,拥抱丰富多彩的充实现实。
近年,伴随着大量资本涌入文娱产业,原本在摸索中发展的粉丝文化,被裹挟进入一条狭窄而畸形的小道,原本自发产生的喜爱,被不断煽动为狂热,演化出种种群体性盲从。
但虚拟偶像的粉丝社群,却经过多年的默默发展,逐渐形成了一种相对和谐的有机生态。从虚拟偶像的类型本质而言,官方提供人物设定之后,粉丝参与创作对偶像形象的构建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虚拟歌手洛天依的《达拉崩吧》《勾指起誓》《普通disco》等多首知名作品,都是来自粉丝原创,虚拟主播A-Soul组合的嘉然,也因粉丝小作文而诞生许多出圈名梗。相比对真人偶像进行粉丝二创所面临的侵权风险,虚拟偶像以去中心化的众创方式,鼓励二次创作,而粉丝群体也在这种创作热潮中相互切磋、提升技艺,更有粉丝脱颖而出,成为新的“大神”与“偶像”。洛天依的粉丝ilem,就以为洛天依创作高质量原创歌曲而逐渐为人所知,目前已在B站拥有165万粉丝,并且荣获2019年B站百大UP主。粉丝个体没有淹没于偶像的光芒之中,丧失自我、迷失方向,反而由此成为了更好的自己,通过多元产出,完成自我实现,不能不说是一个值得肯定的趋势。
而从粉丝群体的整体态势而言,虚拟偶像虽然源于二次元亚文化,但“去中心化、去官僚化”的社群结构,营造了一个健康丰富的趣缘聚合社群生态。洛天依等虚拟偶像参与官方活动,创作纪念建党百年、国庆70周年、冬奥宣传的歌曲,往往比普通作品有更高的播放量和弹幕量,显示出粉丝对虚拟偶像参与官方活动这种“打破次元壁”合作的强烈兴趣。在没有外力约束干预的情况下,实现了亚文化年轻人与主流话语的双向奔赴。
“偶像产业”“粉丝文化”本身并无原罪,也并不必然指向畸形。虚拟偶像及其粉丝,让我们看到了在这个新生的文化生态中,同时获得主流认同、商业价值、粉丝热爱、路人好感的可能性,也让我们看到了借由虚拟偶像,年轻一代互联网原住民所展现出的无限创造力,以及自我实现的可能性。这种从一元到多元的去中心化发展模式,将粉丝视为有机力量而不是数字劳工的平等关系,或许能够为整个偶像产业的未来发展提供新的角度。
(作者为清华大学人文学院讲师、清华大学文化创意发展研究院文化项目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