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像时代的逃遁和寻觅
——评石一枫作品《一日顶流》
文/贺绍俊
小说还没开始读,就在标题上卡壳了。顶流是啥意思?赶紧到网上搜索——顶流,顶级流量的简称,是给极出名的人物、事物或内容赋予的一个称号。——原来顶流是一个非常时髦的热词。石一枫围绕“顶流”这个热词虚构了《一日顶流》的故事,这个故事讲述了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年轻是如何在一夜之间成为顶流的。
不懂“顶流”暴露了我从来不看视频的落后状态。将不看视频作为落后状态来对待,这绝对不是虚妄之语。我们生活在一个互联网时代,图像成为了一种更加快捷、更具吸引力的传播方式,人们也越来越乐于通过图像来获取信息、知识以及进行交流。随着科技的进步,图像的传播方式也越来越便捷,从电子游戏到微博、微信以及直播和短视频,等等,图像几乎笼罩了我们的日常生活。但我在这种大趋势下竟然对视频拒之千里,这就有一点逆潮流而动了吧。石一枫的可贵之处是他对现实中的新事物保持着高度的热情。他很会讲故事,他的故事既具有强烈的当代性,又具有鲜活的日常性。他虽然喜欢在情节上玩点奇诡和悬念,但他并不编织脱离现实的传奇,这一点他倒是非常听从孔夫子所教诲的“不语怪力乱神”,他的故事基本上贴着日常生活走。这种写作姿态便带来了小说的当代性和日常性。这种当代性和日常性赋予了石一枫评判现实和预测未来的超强能力。这也就是石一枫对“顶流”这个热词如此有兴趣的主要原因。顶流这个热词来自网络,是指在网络上的流量达到了顶级,所谓流量是指网站的访问量,即访问一个网站的用户数量以及用户所浏览的网页数量等。顶流是图像时代的产物,顶流下面汇聚着成千上万的狂热粉丝,众多粉丝又以他们的狂热行为在改变着社会。这就是从文字时代向图像时代转变的最典型的景象,这种转变在中国社会也就是短短二三十年的工夫。这一切都被石一枫看在眼里,他正是通过一个顶流的故事形象描述了在中国的大地上一个图像时代是怎么形成的。
小说因此从1999年的“千年虫”写起。1999年,全世界都被一只“千年虫”所困扰,人们担心这只“千年虫”将会使人类文明倒退一千年。在北京的一幢几乎被人们废弃的红楼里,有一位痴迷于电脑的胡学践,他整天倒腾着一台486,要寻找出制服“千年虫”的方案来。1999年的背景是,电脑在中国还是一件奢侈品,互联网也是刚刚链接到中国没有几年,小说描述了1999年在通讯方式上的杂乱和转变:有些人腰上别着“大哥大”,有些人习惯了写电子邮件,但大量的人还只能使用小卖部或传达室里的公用电话。胡学践则是少有的先知先觉者,他无疑是一个“网瘾”的典型代表,但他一路走来,始终走在互联网传播的最前沿,从他沉湎于“聊天室”和“论坛”,到他在红警、帝国、魔兽、模拟人生等电子游戏里出神入化,再到他成为“攒机”高手,每一点都踩在中国电脑发展的节点上。胡学践的儿子胡莘瓯是一路享受着互联网福利成长起来的新一代,他们接受教育时,被告诫“不会用电脑,等于二十一世纪的文盲”,他们的数学老师也被送进“计算机学院”回炉培训。胡莘瓯大学毕业后无处可去,被他的发小马大合拉去做直播带货。这时候的中国完全进入到了图像时代,从城市到乡村,刷手机,拍视频。马大合的四舅,在村头支起一根自拍杆,终于实现了上电视的梦想。马大合读书不怎么样,如今开起一个直播公司则干得如鱼得水,“厂房改造的直播中心被分成若干隔断,每个隔断里都有摄像、灯光、音响,都有大红配大粉的主播”,当黄金时段到来时,他们的直播就会冲进数以亿计的手机里。
小说的前半部分为人们勾画出图像时代高歌猛进的场面。但石一枫并不是要为图像时代唱赞歌的。当他一步步把主人公胡莘瓯推到顶流的位置后,他的嬉笑怒骂不拘一格的后现代式叙述风格就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演绎了一场胡莘瓯不愿成为顶流的既荒诞又现实、既好笑又辛酸的逃遁传奇,从而揭露出图像时代的资本与消费内幕。在人们的眼里,顶流就意味着金钱和财富,这也是顶流被人们趋之若鹜的根本原因。当胡莘瓯无意中成为顶流后,马大合马上就为胡莘瓯设计上了如何直播如何分账的详细方案,他恨不得胡莘瓯以顶流的身份没日没夜地出现在直播间。疯狂的粉丝和自媒体们紧紧追踪胡莘瓯的踪迹。但胡莘瓯被这一阵势吓住了,他只能选择逃遁。
小说的后半部分才是石一枫要表达的重点,他通过胡莘瓯的狼狈逃遁,毫不留情地揭露了当今图像传播的繁荣而又庞杂的乱象。石一枫敏锐地抓住了图像时代的一个核心问题,即图像传播与文化工业以及消费主义的合谋问题。资本具有最敏锐的嗅觉,它能从任何萌发的新现象里发现增值的途径。因此电脑、网络、视听技术等这一系列高科技很快就形成了朝气蓬勃的文化工业,文化工业又给消费主义提供了一个施展身手的更大平台。顶流无疑就是它们合谋的产物。《一日顶流》以一种喜剧化的方式表现出这一点。马大合和胡莘瓯这两个一起在一个艺术大院里长大的孩子,按说从小受艺术熏陶,完全有条件成为艺二代,但他们在成长过程中亲眼目睹了艺术这座圣殿一步步坍塌下来的过程,他们居住的红楼是一座毗邻长安街的仿苏式建筑,厚重气派,在首都曾经是精英艺术的象征,从红楼里飘荡出来的都是散发出浓郁西洋气味的美声旋律。但精英艺术的日子逐渐不好过了,剧团遭到撤并,住在红楼里的艺术家们四散开来,各自寻找出路。红楼就成了剧团储存闲置物品和收容闲置人员的地方。当马大合和胡莘瓯长大成人后,这个世界变化得更加让人难以琢磨了。胡莘瓯属于心智单纯的,似乎也不想去搞清楚如何应对一个变化的世界,干脆大学毕业选择躺平宅在家里。马大合则属于人精式的,他在社会上不知换过多少项工作,最终干起了网上直播卖货的生意,胡莘瓯被他拉来当帮手。马大合和胡莘瓯这一代人的成长与中国图像传播的发展正好处在同一频道上,他们可以说是图像的一代,这一代人也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文化工业的主力军。
文化工业是由德国学者阿多诺命名的,他的本意是要批判资本主义所催生的大众文化,他认为,资本主义是以工业化的生产方式来生产大众文化,标准化、商业化、操纵性、强制性是其根本性特征。但阿多诺大概不会想到,高科技发展所开启的图像时代,让文化工业变得更加强大,图像传播则是文化工业的一件利器,它轻易地俘虏了数以亿计的心灵。这就是当下的现实,看看现实中沉迷于刷抖音、短视频的众生相,就感觉到人们在这些图像面前都被摄魂夺魄了。这仿佛就是一件非常诡异和荒诞的事情。石一枫为我们所讲述的顶流故事便充满了诡异和荒诞。胡莘瓯这么一个老实憨厚,甚至有点社恐的小伙子,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要成为顶流。他本来就是被马大合安排作为一个直播的角色,他的表演完全程式化,就是文化工业流水线的一套工序而已,他早已娴熟自如了。可偏偏这一天胡莘瓯被李贝贝的反常行为搅得神志恍惚,当他突然间被装进灯笼里被推到舞台上时,他的灵魂出窍了,仿佛从流水线里弹射了出来,完全失去控制,他面对着舞台下方一排排摄像机和手机,惊恐地喊出:“谁来管管我——”就是这样一个毫无来由的呼喊和一副古怪的表情,引来了无数的流量,瞬间就把胡莘瓯推向了顶流。石一枫所写的这个顶流故事看似是一种偶然的、缺乏足够情理支撑的故事,恰好是最真实的现实呈现。当流量被资本和金钱所操控时,一切不合情理的事情都可能发生。就在我写文章的时候,就看到一条新闻,某个网红博主为了增加流量,便直播吃猪饲料。也许正是这一缘故,阿多诺才会对文化工业主导下的大众文化持激烈的批判态度,在他看来,这是在资本操纵下欺骗和引导大众的一种方式,它蒙昧且扼杀了人的想象力和创造性,使社会思想僵化。石一枫的小说简直就是在直接回应阿多诺的观点。
《一日顶流》插图(插画师:岑骏)
但是石一枫并不想重复阿多诺的观点,他比阿多诺幸运的是,他看到了高科技在21世纪到来之际所爆发的巨大威力。高科技不仅开创了一个图像时代,而且也在开创一个数字化时代。数字化让胡莘瓯的逃遁变得异常艰难,哪怕他扔掉了手机,躲避到穷乡僻壤,数字化装置就像是一面“照妖镜”,让他无法遁形,他还得靠四舅和关公的机智掩护才从层层包围圈中逃出来,最终逃到了一个没有基站、没有信号的孤岛上。对于孤岛上的情节,让我再一次感叹石一枫清奇的脑回路。他将胡莘瓯引到了一个现代桃花源之地,岛上有一座寺庙,寺庙里汇聚了一群和胡莘瓯愿望相似的人,他们都是要逃离这个喧嚣的人世间。他们在生活中遇到了挫折和麻烦,或者是工作太累,或者是工资停发,或者是买不起房子,或者是找不着人结婚,或者是发现自己的孩子不是自己的,等等,总之,千篇一律的生活轰然崩塌。他们来到这座孤岛,就是要与世界彻底断绝联系,无牵无挂地发呆。胡莘瓯应该庆幸自己找到了这座孤岛,他的逃遁也可以完美落幕了。但是,石一枫绝不仅仅是为了写一场完美逃遁的。他写逃遁自然是为了批判图像时代的资本至上和消费主义,然而他也非常明白,逃遁并不能解决时代的问题。如何解决时代的问题,还需要我们以打破砂锅的认真态度去寻觅。于是,石一枫让逃遁到孤岛上并安顿下来的胡莘瓯开启了寻觅之旅。
胡莘瓯的寻觅之旅,是从另一角度描述了电脑发展的路径,在这条路径上,我们看到了数字化的巨大威力。比如在岛上住着的一位当年在网络上叱咤风云的大神级人物,他如今成为寺庙的“教主”,他和胡莘瓯的父亲胡学践都属于中国第一代网络高手。当年他在网络上开设的“海角论坛”汇聚了全国的思想精英,他们在论坛上高谈阔论、针锋相对,留下丰富的思想智慧。这位“大神”可以说领会透了数字化的价值和意义,他在开设论坛的同时,开发人工智能,并将论坛作为数据库与人工智能相连,由此便诞生了一个人工智能“慧行”。“大神”在网络上受挫后便将他开发的论坛服务器搬到了岛上,从而让慧行能够继续运行。数字化和人工智能,同样也成为了资本争夺的重要场所。其实来到岛上的人物多半都是追随“大神”而来的,他们称其为师父,他们都是资本市场的大佬,他们知道师父在未来的市场潜力和资本价值。他们不过是蛰伏在岛上,因此师父同意在岛上建立基站时,他们便欢呼雀跃,露出了大鳄的本来面目。但在石一枫看来,数字化和人工智能被资本盯上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资本的加入无疑会加快全社会数字化的速度。问题在于,数字化到底将会给人类社会带来什么样的改变。胡莘瓯在岛上与慧行相处得最为亲密,但慧行却是一个人工智能,慧行本来只是存储在网络上的一个程序,它被装上一个送餐机器人的身体,又被输入共情的程序,于是它可以直接与人交往,它不仅思维敏捷,而且还能体贴人的心情。当胡莘瓯与慧行道别时,双方竟都生出恋恋不舍的感情来。这不由得让胡莘瓯疑惑,慧行作为人工智能,它是否也有自我的意识?但是慧行的回答更让胡莘瓯震惊。慧行反问道:“你们又凭什么相信自己有个‘我’呢?就凭你们是人?”慧行的反问似乎让胡莘瓯有所清醒,他内心有了这样的念头:“假如真有一个‘我’,我们都得慢慢儿找。”胡莘瓯从逃遁到寻觅,他要寻觅的是“自我”。原来他在世界上生活了二十多年,他的“自我”一直处在混沌状态,他也才会在成为顶流的那一瞬间,喊出“谁来管管我”的话来。如今,他的“自我”开始觉醒,他要继续寻觅下去,寻觅失去的“自我”。
不妨将这一点视为石一枫面对图像时代和数字化时代的最大担忧,他担忧人们在强大的资本面前,在一个具有极大诱惑力的虚拟世界面前,逐渐失去了“自我”,一个没有自我的人类还能与未来的人工智能相抗衡吗?
《一日顶流》基本上是在喜剧化的风格中进行叙述的,唯有讲述到赵美娟时,石一枫的神情就变得肃穆庄严起来。赵美娟这个人物在小说中并没有多少情节,但这个人物是小说的支点,因为有了这一支点,小说便在沉甸甸的人文情怀中站立了起来。赵美娟是主人公胡学践的妻子,他们曾在北京一家工厂上班,他们结为夫妻,生下了儿子胡莘瓯,他们有一个美满幸福的家庭。工厂引进了国外先进工艺,在一次操作中,机械发生故障,赵美娟被吊车上掉下来的大型铸件活活砸死了!妻子之死令胡学践万分悲痛,他必须搞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故障。从此他就开始了对电脑的钻研,也终于查出了故障原因。这是因为奸商在出售国外工艺时,为了省钱,悄悄将机械运行的正版软件换成了盗版软件。真相虽然大白,但妻子不能复活。胡学践也难以从这一心结中走出,于是他就整天将自己封闭在电脑的虚拟世界里,他对儿子也疏于管理,任其自由生长。胡莘瓯小时候反而在李蓓蓓母女俩那里得到了家庭般的安抚,小小年纪便大声宣布他爱李蓓蓓。一个五岁孩子所说的爱,竟然也被父亲当真了,父亲让儿子开设自己的“伊妹儿”,这样就可以保证无论何时何地都能联系上自己所爱的人。胡莘瓯真的与李蓓蓓相约以后在“伊妹儿”里联系。但许多年后,胡莘瓯想去“伊妹儿”里寻找李蓓蓓时,他却忘记了“伊妹儿”的密码。一个刚刚萌动的爱情就这样被封存在网络里了。石一枫通过这些情节的安排,是在非常庄重地呼吁要保护好人类的天性和情感,他不希望一切的高科技、一切的新事物成为伤害人类正常生存方式的工具。为此他就要写父亲胡学践终于从虚拟世界走出来,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他每天推着小车叫卖用李蓓蓓秘制调料做成的熏酱肉。手机对于相隔千里的胡家父子和李蓓蓓母子来说,是相互直播的不可缺少的工具,石一枫描述了一幅家庭其乐融融的场景。
但石一枫最终还是让小说结尾在忧思上。胡莘瓯正在电脑前玩游戏玩得很嗨的时刻,一个陌生人的名字弹入电脑屏幕,这个陌生人竟然是慧行的分身,胡莘瓯在与他对话后发现,“对方复制了自己,让自己在另一个世界里重新成型”。也就是说,对方成为了在虚拟世界里的胡莘瓯。石一枫是在想象数字化的未来,每一个人都会分身为两个人,一个活在现实世界,一个活在虚拟世界。这样的情景对人类来说,是可喜还是可悲?
剧团倒闭后,美工师傅胡学践和大学毕业暂时失业的儿子胡莘瓯守着一栋破败的红楼、一屋子破落的道具相依为命。然而,看似落寞无趣的父子俩在网络上却有着不为人知的另一种存在:他们一个是捕捉千年虫的第一代网络高手“贱爷”,一个是在网红直播中阴差阳错一夜引来百万流量的“求管哥”。广漠的虚拟时空中,父子因爱而相怨相仇,其实都是在寻找生命中一个女人和一段痛不欲生的往事。数字世界同样寒凉自知,此岸彼岸,终是殊途同归,人生卑微处,幸而有火光向暖,轻触微温……
贺绍俊
沈阳师范大学特聘教授,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副监事长,辽宁作协副主席。曾任文艺报社常务副总编辑,《小说选刊》主编。专业为中国现当代文学,主要从事当代小说研究和批评,以及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研究。主要著作有《文学的尊严》《建设性姿态下的精神重建》《重构宏大叙述》《当代文学新空间》《文学批评学》《中国当代文学图志》《铁凝评传》等。曾获鲁迅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