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浸式体验孤岛上的“罪与罚”
文/黄悦
2024年夏天,改编自阿加莎·克里斯蒂同名小说的经典剧作,伦敦西区原版话剧《无人生还》开启了在中国为期三个月的巡演。这位举世公认的悬疑女王,又一次在话剧舞台上证明了她穿透时空和语言的魅力。或许在大多数中国观众心目中,《无人生还》算不上克里斯蒂的代表作,相比而言,反复被改编的《东方列车谋杀案》《尼罗河上的惨案》《阳光下的罪恶》以及那个长着俏皮小胡子的比利时大侦探波罗才更加深入人心。但纵观小说发表以来的反响,《无人生还》才真正是阿加莎·克里斯蒂最畅销的作品,而这部话剧,还是由“阿婆”亲自操刀改编而成的。
在一个工作日傍晚,置身于天桥艺术中心大剧场座无虚席的现场,还是有些意外。来的人恐怕都是“阿婆”作品的资深爱好者,但另一个疑问从心底升起:反复上演的经典剧作当然具有常看常新的魅力,但对于一部已经被揭秘的悬疑故事而言,保持长久的吸引力却并不容易——当观众已经预知了故事的走向,甚至结局,这样一部没有了绝对“悬念”的悬疑话剧,究竟是如何保持魅力的?
话剧《无人生还》剧照 (图片来源:北京天桥艺术中心微信公众号)
这部发表于1939年的小说带着浓厚的时代印记。彼时的欧洲,笼罩在战争的阴云之下,人人仿佛都背负着随时可能降下的死亡诅咒。这种紧张阴郁的氛围,也被成功移植到了跨文化语境的舞台上。十个各怀鬼胎的人被量身订制的信邀请到名为“士兵岛”的孤岛之上作客。一开场要立起这么多互不相干的人物,绝非易事。在原著的小说中,作者通过变换视角,给了每个人物超过一千字的精彩独白,才让读者理解并记住了每个人物。但在话剧舞台上,只是通过标签式的自我介绍和风格鲜明的对话就让每个人都迅速获得了鲜活的个性。通过陌生人之间简单的寒暄和探问,创造出充满压迫感的氛围,恐惧和焦虑仿佛乌云飘荡在剧场上空,给观众席上也投下了浓重的阴影。
崭新的豪华别墅里,客人陆续到齐,身份模糊的主人却迟迟没有露面,这时人们才发现,非但客人之间互不相识,就连别墅里的佣人,也是刚刚到岗的临时工。众人惊慌之余故作镇定,直到晚饭之后留声机里突然传来对每个人的杀人指控。
当天夜里,离奇死亡的程序开始启动:“十个小士兵,出门打牙祭;不幸噎住喉,十个只剩九。九个小士兵,秉烛到夜半;清早叫不答,九个只剩八……”这个数字不断倒数的儿歌像谶语,又像指令,随着童谣中数字和岛上的人数同步减少,步步逼近的死亡威胁不仅把孤岛上的每一个人压制到了情绪的死角,也让观众感受到不断加强的情绪压力和期待水落石出、真相大白的强烈动机,天气突变,童谣响起,死亡无可避免,命运已经公布,台上虽然没有波罗的身影,但每一个观众,仿佛都在剧情的牵引下化身为罪案现场的侦探。
话剧这种艺术形式,受限于舞台空间、表演尺度和叙事容量,在表现悬疑探案类题材时,天然不占优势。但这部话剧,却有效调动了话剧的长处,通过舞台装置和灯光、音响的运用营造了神秘诡谲的氛围,同时有效扩展了文本的表现空间。
话剧《无人生还》剧照 (图片来源:北京天桥艺术中心微信公众号)
整个舞台被拂动的白纱分成前后两个部分,前场是故事的主场别墅客厅,而隔在白纱之后若隐若现的,则成了灵活变幻的自定义空间。在故事开场时,白纱帘自然充当了客厅内外的分界线,伴随着海鸥和汽笛声,营造出轻松安逸的氛围;晚宴开始之后,观众透过白纱,若隐若现地观看这群人觥筹交错,剪影的效果与现实拉开了距离。随着情节的推进,每个人开始为自己的罪行辩解,白纱帘的两边,叙事和记忆交缠,真相在半透明的隐秘空间同步上演,经由前后空间的若隐若现的并置,人物的诉说变得更加立体,那种隐藏在文明和道德之下的人性真相,半遮半掩,却无处可逃。在整部戏剧中,从舞台上方垂下的白纱,如海风般写意飘动,不仅划分出舞台纵深的层次,而且也延展了垂直方向的舞台空间,这张若有若无的大网,从天而降,就好像那张笼罩在众人头顶的命运之网,超出人间的律法和道德,揭示着终极的真相与来自良心的惩罚。
最后一幕剧中,当最后的幸存者劳拉杀死了她所怀疑的凶手,疲惫不堪地回到自己的房间时,从天而降的绳索,成了让她崩溃自杀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种空间安排和舞台装置,使得剧作的深刻主题得到了具象性的呈现:这不是一次寻找凶手的探案之旅,而是一次朝向内心的良心拷问。剧中的十个人都不是法律意义上的罪犯,但他们都背负着沉重的罪恶。布伦特小姐用她的愤世嫉俗和傲慢古板逼死了未婚先孕的女仆,但她始终坚持自己的所做作为都是因为爱;女教师为了自己贫穷的男朋友能够获得更多的遗产,眼睁睁地看着他的侄子在海中溺死;战功显赫的将军出于嫉妒,故意让与自己年轻妻子私通的副官葬身战场;扮演着审判者角色的法官,曾以一己私念,改变了无辜者的生死……在这场法庭之外的生死游戏中,他之所以也难逃死亡的命运,就是因为他虽然自恃公正的权威,以自己的道德代替了法律,试图扮演上帝,惩恶扬善,他的这种做法,看似替天行道,其实只是布伦特小姐的升级版,也是他自己罪恶的放大版,是一种狂妄和僭越。与恶龙缠斗的骑士,早已经化身为恶龙,杀死他的,是自己亲手编制的道德死结。
话剧《无人生还》剧照 (图片来源:北京天桥艺术中心微信公众号)
短短的两小时里,通过曲折离奇又丝丝入扣的剧情,不同身份、不同阶层的人物都呈现出自身的复杂性和丰富性,他们是法律面前的无罪者,却是良心面前的罪人,他们逃脱了法律的制裁,却被道德判了死刑。围绕着罪与罚的永恒迷局,克里斯蒂书写了一个社会转型期的道德寓言。远离城市的“士兵岛”就是一个人为制造的实验室,各种道德观念在其中激烈碰撞。剧中一再提到,这座建在海中孤岛上的度假别墅,是十足的现代风格,但这个现代风格的别墅的客厅里,却悬挂着华丽的水晶吊灯,显眼炫目,但也显得有点不合时宜,在最后一幕中,吊灯轰然掉落,垂下的吊绳成了女教师的绞索,也成了这个连环杀人案的终结者……这或许正是“阿婆”眼里三四十年代欧洲世界的缩影,旧的道德逐渐败落,现代主义来势汹汹,它们彼此冲突,残酷又虚无,身在其中的阿加莎,眷恋着维多利亚时期温情脉脉的贵族文化,但也对其中潜滋暗长的罪恶深恶痛绝。于是,在这个新旧交替的空间里,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命运旋涡中拼命挣扎,却无法逃脱,最终无人生还。伴随着剧场里响亮的枪声,观众仿佛也被惊醒,开始检视内心的道德与良知……
在这部剧中,“阿婆”最擅长的“密室杀人”模式发展成“孤岛连环案”,将悬疑推理剧的焦点从“谁是凶手”“如何杀人”转到了“为何杀人”“何谓有罪”,从而完成了更深层的主题建构。这才是天才“阿婆”的拿手好戏:扣人心弦的悬念、滴水不漏的情节、缜密紧凑的结构、华丽而密集的台词、深刻隽永的主题,共同组成了这部百年不朽的佳作。经由这个故事,“阿婆”在这座海中孤岛上,完成了一次终极审判,“无人生还”的结局则指向一个更为深刻的道理,法律或许会有漏洞,但道德和良知才是人类永恒的法庭。
值得一提的是,除了舞台上的表演,剧场的设计呈现也别具匠心,共同为观众营造了沉浸式的观看体验。比如剧场外前厅陈列的主题装饰在观众入场时还是井然有序的英式客厅,而在中场休息时,就变成了满地狼藉:倾倒的餐椅、打翻的酒瓶、染血的尖刀,无不提醒着观众这是一个罪案现场,而旁边的白板上对剧中人物和探案线索的展现,仿佛在邀请观众化身侦探,接受智力的挑战,延续观众观剧体验的同时,体现出“本格推理”和剧场艺术的独特魅力。
黄悦,北京邮电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神话学研究专业委员会副秘书长,《中国民间文学大系》出版工程“神话组”专家、中外语言交流合作中心海外师资培训专家、北京中华文化学院客座教授。主要从事比较神话学、数字媒体艺术方面的跨学科研究,现主持国家级项目两项,发表论文三十余篇,出版专著《神话思维与集体记忆》,翻译出版《千面女神》《凯尔特神话故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