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雨果致敬
文/罗怀臻
感谢央华,也感谢剧组,如此用心地做出一台能够体现21世纪大剧场时代舞台艺术最高水准的精品剧目,演出对我所产生的艺术和情感的冲击都非常大。我是前天看的演出,这两天都沉浸在作品里。今天早上,我特意提前半小时来到上海戏剧学院,站立在雨果的塑像前久久沉思,深深鞠躬,由衷地感谢他,感谢他对我的深刻影响。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文学初心,为我种下文学初心的不是李白、关汉卿、曹雪芹,也不是莎士比亚、易卜生、契诃夫,而是雨果。
我的少年时代,正值“文革”的动乱年代,父母把少年的我关在家里,隔开外面纷乱的社会。邻居中有一位中学语文教师,收藏了许多外国文学名著,而“文革”初期是“破四旧”,外国名著可以不被焚烧。于是我从邻居家借来的书籍中,主要的就是外国名著。那年我13岁,人生读的第一部小说竟然是法国作家雨果的《九三年》,随后又读了《笑面人》《悲惨世界》。这三部巨著,竟然都是在我13岁时阅读的,而且读了进去,终身难忘。《巴黎圣母院》则是成人后看的电影,没有读过小说原著。
话剧《悲惨世界》
(供图:央华戏剧 摄影:美国队长)
在我成为剧作家的这许多年里,很少有人窥破我所受到的雨果小说的影响。如果谁有心去剖析我的作品,会发现我的文学基因其实是雨果的遗传,我是地地道道的雨果信徒。雨果的文学世界于我而言,主要是他的小说创作,雨果的小说深刻而透彻地影响了我,他那种把善恶推到极致、美丑推到极致,然后进行极致的反转,升华出主题。这种贯穿如一的创作方法影响了我的一生,也成了我的构思习惯。甚至我在小小的年纪就会遥想我的“九三年”会怎样?而真的临近1993年,我告诉自己可不能平平淡淡地过去。我曾说过我的第一部剧作《古优传奇》直接受到雨果小说《笑面人》的影响,而在我的“九三年”里“都市新淮剧”《金龙与蜉蝣》横空出世,那一年我经常默默地与雨果先生的灵魂会话,我说拜您所赐,时时让我想着不能虚度“九三年”,果然我没有辜负您所暗示我的这个特殊的纪年。所以我想表达的第一层意思就是我是雨果的信徒,我敬仰他,他是我文学初心的种植者。
第二层意思,从少年时代接触到雨果的小说创作,迄今已经50余年。在这50余年岁月中,我又看了许多法国的文学艺术作品,也去了法国,有了许多更加形象生动的感受。回头再来重温雨果的作品,感受与少年时代又有所不同。在中国上海大剧院看到的央华版话剧《悲惨世界》,与其说是话剧,不如说是朗读剧,有点像中国戏曲既是当事人又是叙述者。雨果是小说家,也是剧作家,他的陈述性的语言里充满戏剧性张力。雨果又是诗人,他的文学语言又是充满诗性的。听剧观剧的过程中我也暗暗思考:今日还有没有必要重读经典,重读经典是为了重温经典,重温经典是为了重植经典。在今天的语境、今天的价值观、今天的文学观观照下,与50余年前那个文学少年种植初心的感动是否相同?雨果在《笑面人》《悲惨世界》中所要表现的两百年前的社会矛盾、文明危机、阶层冲突,两百年后消弭了吗?《九三年》中他所表达的“在绝对的政治原则之上有着绝对的人性”过时了吗?抑或人类文明世界的普遍人性完全升华了吗?是不是反而更加复杂更加含混更加凶险了呢?
文艺复兴运动以来,经过一批伟大作家创作的伟大作品所形成的人类价值观体系,两百年后是否面临着新的挑战、新的补充、新的启蒙?现在看来,雨果没有过气,雨果的作品更没有过时,雨果和雨果的作品依然在传递着人类的普适情感。十八世纪、十九世纪高扬人道主义旗帜的伟大作家、剧作家、诗人们,他们的作品和名字依然闪耀着人类文明的永恒光芒。为此,央华版话剧《悲惨世界》的演出依然具有启蒙的意味,依然怀有崇高的现代文明的动机。这是我作为雨果文学追随者和一名现代观众的感慨。
第三层意思,我作为雨果的文学信徒,也作为有着40年创作经历的中国剧作家,在观剧的过程中我也有一些小小的不安。法国小说家雨果是伟大的,法国剧作家莫里哀同样伟大。英国剧作家莎士比亚是伟大的,英国小说家狄更斯同样伟大。中国小说家曹雪芹是伟大的,中国剧作家汤显祖同样伟大。我的这一层意思是说戏剧家不能臣服在文学家脚下,剧作家在用戏剧表现文学经典的时候应该用戏剧的魅力征服观众。虽然我也认为以朗读剧的方式进行表演是对经典传播的一次创新,但我还是希望戏剧家能够用戏剧的手段传播甚至重述经典。我曾看到的成功范例是曹禺先生以戏剧的形式改编了巴金先生的小说《家》,被改编后的巴金小说已经不再是小说而是戏剧,但是曹禺的戏剧并未有丝毫减损巴金小说的文学价值和文学意味。
话剧《悲惨世界》
(供图:央华戏剧 摄影:美国队长)
以朗读剧的方式表现文学经典更早一些时候的记忆是从1990年黄蜀芹导演将钱锺书小说《围城》改编为电视剧开始的,原著的文字描述作为旁白成为辅助,朗读者却没有出场。而2010年李少红导演版《红楼梦》,更是在画外与画内同步以曹雪芹小说原著的语言风格进行了忠实的文学讲述。最近的一些作品,包括王家卫导演的沪语版电视剧《繁花》,也掺杂着一定份额的金宇澄《繁花》原著小说的旁白和字幕。前两年上海评弹团创作演出的评弹剧《医圣》更是把中国曲艺自由转换身份的艺术发挥到淋漓尽致。
央华版话剧《悲惨世界》创造性地且高难度地完全以雨果的原著书面文字进行叙述和道白,无一字篡改,无一字自撰,剧场演出效果虽偶感沉闷,总体仍不失精彩,不失身临其境的代入感,而且正因如此,常常直抵人心。我希望这种演剧方式的尝试不是唯一一次,也希望这种传播文学名著的方式不必群起效仿。无论如何,文学就是文学,戏剧就是戏剧,两者可以互动互文,但不能彼此代替。
(根据央华戏剧《悲惨世界》研讨会上的发言整理改编)
罗怀臻
罗怀臻,中国戏剧家协会顾问,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顾问,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田汉研究会副会长,国家艺术基金专家委员会委员,上海作家协会理事,上海市剧本创作中心一级编剧,上海戏剧学院教授,中国艺术研究院博士生导师,中国文联文艺研修院特聘导师。入选中宣部“四个一批”人才,享受国务院专家津贴。代表作品淮剧《金龙与蜉蝣》《武训先生》,昆剧《班昭》《国风》,京剧《西施归越》《建安轶事》,越剧《真假驸马》《李清照》,甬剧《典妻》,川剧《李亚仙》,话剧《兰陵王》,芭蕾舞剧《梁山伯与祝英台》,舞剧《朱鹮》《永不消逝的电波》等。曾获国家级文艺奖项逾百种。部分剧作被译为英、法、日、韩等国文字出版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