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工坊|袁婵:人的写法——舞美线索下的新老舍

[关闭本页] 来源:京艺苑      发布时间:2024-03-14

 

人的写法——舞美线索下的新老舍

文/袁婵

 

  《老舍五则》是林兆华导演、王翔编剧,在2010年创排的话剧作品,改编自老舍的短篇小说《柳家大院》《也是三角》《断魂枪》《上任》和《兔》五部。老舍剧场的2024版《老舍五则》延续此前的改编思路,以老舍的创作初衷——对旧社会、旧制度的揭露和批判作为主线,但在导演林熙越的执导下,除了将矛头指向旧社会之外,还增加了一层现代观照,在五部短剧间串起了另一条“人”的线索,而这一条线索主要是由舞美装置实现的。

  2024版《老舍五则》的舞台装置为一个木制的人形,由五部分组成。头部是长方体,四肢为长条形木柱,五个部分根据五部短剧的不同表达,呈现不同变形,表达不同意旨。

  《柳家大院》讲述的是王家媳妇因为难以忍受公公、小姑子二妞的虐待及丈夫的暴力殴打,上吊自杀。故事的核心是死,木制装置几乎压于地面,以长方体头部充当棺材,本该睡卧棺材中的王家媳妇却穿着出嫁时的红衣服,反复“诈尸”出现在舞台上,嘟哝着:“我不冤!我该死,死了,我就解脱了。”死者走出棺材重获自由,然而稳坐舞台中心的棺材却在不断提醒当局者和台下人,更有活人会陆续走进棺材之中。今日的二妞自诩为女学生、可以高高在上凌驾于买来的王家媳妇之上,成为其惨死的帮凶;明日的二妞颈后却也有命运暗悬的吊索,有棺材在她身后。封建伦理、贫富不均、男权压制,终将底层人民,尤其是底层女性的人生限制于无可翻身之地,通过人形装置在第一部短剧中的呈现,昭然揭示。

  在《也是三角》中,装置开始倾斜上移,摆脱与地面平齐的姿态,在舞台构建出三角,配合两个兄弟合资娶同一个女人——既是老婆也是嫂子/弟妹——的三角关系。在老舍的原作中,这位被娶的女子林姑娘是悲愤的,被病重的父亲当作商品卖掉时,仍有不愿与不甘:“恨不能把那些银块子都看碎了,看到底谁——人还是钱——更有力量”,可最终还是无可奈何,听从父亲安排,“连半个眼泪也没有”。但是在2024版的处理中,林姑娘的挣扎都被消解了,新婚当夜,她的欢乐仿佛是与自己相爱的人最终结合一般纯粹。她坐在舞台中间,头顶是倾斜的房梁,左右两旁是兄弟两个。她的没心没肺在装置切割的空间之中显出无能为力的呆傻,或说麻木。人形装置较之棺材,的确有起身之势,但正如卖女的父亲林四所说,不过是“找个活路”,人依旧是被困在经济、阶层、性别之中的。

  《断魂枪》是老舍小说中最具情调之一,杨义先生曾评价其“人物带古典味,故事带传奇味,笔致带写实味,融合成一种典雅、质朴而苍凉的艺术神采”。篇幅虽只5000字,武林中人孙二魁寻传奇镖师沙子龙学断魂枪而不得的故事,却是从10万字的武侠小说《二拳师》中剪切而得。由此可知其改编难度,在由长而短、由繁至简的过程中,容易被戏剧化搬演的内容,可能已不复存在,真正的主角可能不是真实的情节,而是意蕴,不是“断魂枪”,而是所断之“魂”。人形装置的悬浮半空,可说是把握住了务虚的意蕴。在二十世纪初代际之交的中国,镖局再也无法在现代社会有立足之地,曾威名远扬、枪法超群的镖师沙子龙,也不再真正拥有属于自己的现实位置。但在传统行将湮灭之时,他的胸中之气是在的。徒弟没有学到他的真功夫,来踢馆的孙二魁空有招式也未能真正把握武之灵性,夜深人散后,沙子龙在月光下舞起他的断魂枪,证明断魂枪之不传,非不能也,乃不愿也。在无所容身的境遇之中,还能有内心坚持,是从《柳家大院》的人死、《也是三角》的人苟活,再到《断魂枪》的人活一口气,正是应了舞美装置在前半场从地面到半空的起势。

  然而,到了第四场《上任》,装置开始变形,先是人形上升,然后不断下沉,人形消失,造成屋顶。显而易见地,人拥有自由的可能,可是当被囚禁在具体空间之中,囚禁在自己心的牢狱之中,再想“做人”,就没有那么容易了。原为黑社会头目的尤二哥做了稽查长,上头是为“用黑道上的人拿黑道上的人”,他自己是为权钱。尤二哥原本信心满满,然而身份的转变谈何容易?既想保官贪财,又受困于过往黑道的情义关系和行事逻辑,“脚踩两条船,容易劈腿”,最终只能回归草莽,回归他命定的身份。囚禁他的是自己本性中的贪婪、虚荣和懦弱。

  到第五场《兔》,装置再次上升,从一屋之顶升成戏台,也似人渴望上升的又一次努力。这一次是热爱唱戏的小陈怀着成名成角儿的愿望下海,最终被票友捧杀、压榨、而后英年早逝的悲剧故事。王翔的剧本只截取了小陈下海前的片段,小陈的老师揭开小陈与票友交往后日益浮躁,指出其“毛细的嗓子”注定成不了角儿的真相,然而小陈耐不住经纪人黑头的百般夸赞,最终成为他人权钱交易的工具,被送给手握权势、觊觎男色的楚总长。在短剧最后,小陈唱起《玉堂春》选段:“苏三此一去好有一比,好比那羊入虎口有去无还。”既是不知梨园行深浅而贸然下海,也是自此失去自我、以艺术之名,失身失势沦为男妓的隐喻。

  诚如舒乙先生所说:“这五篇小说涉及内容广泛,人物有拳师、侦缉队、土匪、兵痞、虐待狂、受气的小媳妇、同性恋票友,从不同的侧面反映了社会生活的深重和动荡。”2010版《老舍五则》进一步强化了老舍“锋利的刀”——对社会和人性的批判。而在2024版中,通过舞台装置的线索,又加入了一层对人性的悲悯和反思。五部短剧,装置五次变形,一次次上升,又下降,又上升,最终,还是如命运之盖稳稳将人压在下头。五部短剧中的角色,或许都是同一个人,悬在舞台上的木头人,既是老舍笔下的主人公,也是不同社会、不同命运之下浮沉与挣扎的人,是蕴于老舍原作和戏剧改编的幽默台词、喜剧桥段之外的悲剧性。而人们不断受困,不断求生,不断想挣脱穹庐、写出“人”字的努力,也在悲悯和批判之外,看到人之为人的一口气。

 

  袁婵,香港大学哲学博士,现任教于中央戏剧学院人文学部,北京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北京评协第一届青年工作委员会委员。主要从事中国现代文学史、话剧史及女性文学研究,出版学术专著《“新闺秀”的旅吟:凌叔华的生平与创作》《凌叔华年谱》等。另有诗歌作品散见于内地与港澳台华语文学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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