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工坊|徐则臣:文学、网络文学和网络时代的文学

[关闭本页] 来源:文汇文艺评论      发布时间:2023-05-23

 

文学、网络文学和网络时代的文学

文/徐则臣

 

  在当下中国,在网络时代的当下中国,当我们来谈中国文学、包括中国的网络文学及它们的可能性时,一个加号或许是必不可少的。

  这是一个网络时代,网络前所未有地改变了中国。若干年前,网上流传一个段子:三个苹果改变世界。一个是亚当夏娃那个苹果。蛇怂恿亚当夏娃偷吃了苹果,知道了羞耻,被上帝逐出伊甸园,从此人类开始在大地上繁衍。第二个苹果是牛顿的。牛顿先生坐在苹果树下,一个烂苹果掉下来砸到他头上,牛顿发现了万有引力,开启了现代物理学。第三个是乔布斯那个被咬了一口的苹果,也就是苹果手机。当然,也可以是我们的华为和小米。智能手机,加速了信息爆炸。因为信息的爆炸,因为获取信息的渠道如此多元和简便,网络在一定程度上既改变了时间,也改变了空间。

  刘勰在《文心雕龙》中说,“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那需要超人的学识和气魄,以及非同寻常的想象力。古人也说,“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这些都不是一般的秀才,也不是一般的将才,而是诸葛亮那样的、鲁迅所谓的“多智而近妖”的大才方能做到。

  古往今来,诸葛亮那样的人没几个。但是在今天,能在时间上瞬间穿越,能在空间上变天涯为咫尺的人,比比皆是,只要你手里抱着个智能手机,这个手机能上网,全民都是诸葛亮。你甚至比诸葛亮知道的还要多,比诸葛亮看得还要远。

  见多识广,这就是我们今天的世界观。必须承认,我们的世界观变了。世界观变了是因为世界变了。文学是世界观的反映,世界变了,世界观也变了,文学必然也要变。文学能变成什么样,或者说,与这个变化了的世界和时代相匹配的文学是什么样,谁也不清楚,但从理论、经验和文学史来看,这个时代应该有一种变化了的或者正在变化的文学。就像唐代有诗、宋代有词、元代有曲、明清时期有小说,唐宋元明清各有与其时代相匹配的主流文体一样。

  如此推导,不是为了证明这个网络时代的主流文体样式就是网络文学,而是想说明:第一,这个时代的文学会变,网络文学的出现就是一个例证;第二,网络文学并非仅仅跟网络有关,网络只是网络文学出现的必要但非充分条件,网络文学在这个时代出现并得以长足发展,也是文学自身发展的需要。

  传统文学需要变,就在它荷戟徬徨寻求新的可能时,迎面撞上了网络。

  我是一个传统文学作家,也是一个多年如一日的传统文学读者;作为专业的读者,也就是一个文学期刊的编辑,也有18年了。在40年的阅读、26年的写作和18年的文学编辑工作之后,我隐隐地觉得,传统文学的发展可能遇到了问题。其实,不论是普通读者还是业内人士,大家对当下的传统文学都感到了一定程度的不满足。究其原因,众说纷纭,一千个人能给出一千条理由,但有两条我们肯定不能无视:一是传统文学自身的发展进入了一个阶段性的饱和期;二是传统文学的确与时代有所脱节。

  任何事物的发展,都有一个螺旋上升的趋势,文学也不例外。当我们穷尽了力所能及的所有手段,或者说,当我们对所有表达路径都驾轻就熟的时候,它就进入了一个饱和期。饱和的特征之一,就是既有的文学表现方法形成了铁一般的纪律。好听的说法是臻于完善和完美;不好听的说法是,它的惯性和套路如此强悍,已然变成了铠甲,它限制了文学的自由,成为文学寻找新的可能性的束缚。

  就像当年的唐诗。这种被闻一多认为建筑美、音乐美和绘画美三美兼具、臻于完美的文体形式,成了宋词必须打破的桎梏。词又叫长短句,它坚决破除了唐诗三美兼具的铁律,因为它要放松,要自由,要更及物地表达自我和世界。它必须长短不一,哪怕被称为“诗余”也在所不惜。

  同样,市民社会的发展,资本主义的萌芽,勾栏瓦肆的出现,烟火人世的繁盛,要求有元一代继续革宋词的命,于是出现更加自由的散曲和小令。而至明清,经济和市民社会的进一步发展,造纸术、印刷术等传播技术的大规模普及,以及京杭大运河的南北畅通,让大部头的小说写作和流布成为可能。

  由此可见,文学一直在协调自身和时代之间的关系,在摸着石头过河。

  身处一个天翻地覆变化了的网络时代,必将又是我们的文学重新协调自身和时代之间的关系、摸着石头过河的时候了。当此之际,网络文学出现了。

  尽管当下的网络文学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比如篇幅过于浩大、情节经常注水、艺术上相对粗糙、部分写作态度不甚讲究等,但它写作时的放松、想象的不羁、对各种领域和题材的勇敢开掘,以及表达方式上前所未有的奔放自由,都给铠甲重重的传统文学提供了新的参照和启发。这种参照和启发,在我的理解里,有益于传统文学的自我松绑和写作疆域的拓展。一句话,网络文学将会成为传统文学写作的一个新的生长点。

  就如同科幻文学对传统文学的启发和滋养一样。

  十几年前,科幻文学刚兴起时,大家还习惯性地视之为通俗文学,短短十余年,我们越来越发现科幻文学的严肃性和重要性。其重要不是因为它拥有广大的市场,是中国文学走出去的急先锋,而是它可以在一个更广大的想象的领域内,探究人和置身其中的科技时代之间的关系,重建当下文学正在溃散的整体感和忧患意识。

  多元共生和碎片化的时代,必然带来整体感的丧失,宏大叙事在今天已经岌岌可危,而科幻文学孜孜以求的恰恰是这种整体感和宏大叙事。它的人类命运共同体意识,乃至宇宙命运共同体意识,以及对人类和宇宙所怀抱的危机与忧患意识,足以让大部分传统文学汗颜。

  毋庸置疑,和网络文学一样,科幻文学也是传统文学的一个新的生长点。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传统文学也的确又到了需要敞开自己、引入源头活水的时候了。

  当然这并不是说,传统文学和网络文学就是两个行当。也许在眼下,两者还处在平行发展的态势,生产机制和接受群体都有所差异,但假以时日,相交与融合必是大势所趋。

  不管哪一种文学,经典化的最重要一个标准都是艺术,不管写什么、怎么写,无论外在形式上有多大差异,一旦诉诸艺术的标准,最终都是异曲同工、殊途同归。当下的网络文学,一派群雄四起、狼烟滚滚的热闹场面,及至烽火沉寂、万水归流,逐渐形成自己的审美标准和评价体系,我们会发现,网络文学也绝非一张全新的面孔,在它的脸上,我们将会一目了然,看见传统文学的表情。或者说,看见我们熟悉的那个文学的表情。同样,在所谓的传统文学的脸上,我们也可以看见网络文学的细节。它们是相互生发、相互补济、相互成就的一家人。

  回到本文的开头。所有我们期待但又看不见的、必须摸着石头才能跨越的河流,都在这个加号里。它意味着无限可能性。就像我们所探讨的文学,包括传统文学与网络文学的文学,面对网络时代的巨变,它们也必将迎来它们的无限的可能性。让我们拭目以待。

 

徐则臣

  徐则臣,1978年生于江苏东海,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现为《人民文学》杂志副主编。著有《北上》《耶路撒冷》《王城如海》《青云谷童话》《北京西郊故事集》等。曾获庄重文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小说家奖、冯牧文学奖。《如果大雪封门》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同名短篇小说集获CCTV“2016中国好书”奖。长篇小说《北上》获CCTV“2018中国好书”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第十届茅盾文学奖。长篇小说《耶路撒冷》获第五届老舍文学奖。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法、德等二十余种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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