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人生,追问人性——看话剧《长翅膀的杜若》
文/李龙吟
我认识顾雷十多年了。
2007年,朝阳区文化馆馆长徐伟告诉我,有一个北京理工大学的老师叫顾雷,酷爱戏剧,想把我写的《寻找春柳社》重新排一版。我说可以。
过了一段时间,徐伟通知我说顾雷的戏排完了,但是把名字改成《春柳社寻找》了,以区别任鸣导演的那一版。我说可以。
我去看《春柳社寻找》,见到顾雷,他是一个长得非常像大学老师的人,戴着眼镜,有些腼腆。他对我说:“不好意思啊李老师,我们就是瞎弄。”我说没关系。
我看他排的《春柳社寻找》,还真是瞎弄,把什么同性恋、山西黑煤窑都放到《黑奴吁天录》里,李叔同还唱了一段京剧《杜鹃山》选段“家住安源”,观众倒是不断地哈哈大笑。
有个朋友问我:“这么糟践你的《寻找春柳社》你也不管?”我说我应答人家了,就不管了。
尽管我有些不高兴,但是觉得顾雷对戏剧确实有感觉。
后来看了他排的《等待戈多》,那是一出很难排的戏,难得我现在还能记住一两个场面。
有一次在国话先锋小剧场参加个戏剧节开幕式,演出的是顾雷导演的一部戏,戏的名字我忘了,看了一会儿我就走了。这是我看戏历史中绝无仅有的。我一向认为:进了剧场,就要把戏看完,中途退场属于不懂礼貌,要不就是抗议。我不是抗议,显然是不礼貌,但是我原谅自己的理由是:演员太差,实在看不下去。
后来听说顾雷辞去大学中的职务,成为一个没有正规编制的职业戏剧人,这让我敬佩。
我就不敢。
去年大凉山戏剧节评选优秀剧本,我看到了顾雷写的《水流下来》,我没看过戏,看了剧本有点儿吃惊,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戏,我就投了入选票。
投票后一直在想:顾雷入门了?
昨天,去看了顾雷编导的《长翅膀的杜若》。一是有《水流下来》的好印象,二是认为北京国际戏剧中心曹禺剧场不会接受太差的戏在那里演出。
进了剧场,看到舞台大幕是关闭的。
这在现在的演出中已经很少见了。演出不用大幕,观众进到剧场就可以看到舞台布景,让观众进了剧场就进入故事环境是现在比较通行的做法。可是《长翅膀的杜若》关着大幕,我觉得顾雷有想法。
离正式演出还差五分钟,大幕拉开,舞台半空中飘着一团云,这着实让我吃了一惊,因为我知道通过放烟让一团云在大幕开启时正好飘在舞台正中间半空中是不容易的。我立马觉得这个戏很讲究。
舞台上两个小女孩儿在玩儿,一个男人在看书。我感觉这是一个知识分子的家庭。当云团缓慢飘散到观众席时,正戏开始了。
应该说,看这个戏,不是让我吃了一惊,是让我睡不着觉。
这是一出回望人生,追问人性的戏。是一出表现因果报应宿命的戏。
现在,很难看到这样的戏。
这样的戏,在中国曹禺写的最棒,《雷雨》写的就是因果报应,周朴园和鲁侍萍年轻时荒唐,在他们的孩子身上得到报应,儿女都死了,他们还要痛苦地活着。《日出》写的也是因果报应,陈白露年轻时放荡享受,人还未老,活不下去了,只能以自杀解脱。《原野》就更是写因果报应,焦阎王逼死了仇虎的父亲,抢了仇虎的媳妇,最后是焦阎王的瞎老婆子失手打死了自己的孙子,一个人在荒野中游荡。
莎士比亚的四大悲剧,哪个不是因果报应?
为什么表现因果报应的戏剧往往成为经典?
因为这样的戏告诉人们:坏事莫做!做坏事必遭天谴。
我曾经和日本的戏剧大师铃木忠志聊过这个问题。
铃木忠志说:“人类有许多弱点,人类有许多丑行。可是人往往认识不到这些弱点和丑行。戏剧就是要通过活人表演,生动地把人类的弱点和丑行暴露在观众面前,让观众想想自己是不是也有弱点,也做过丑行。弱点和丑行是应该被谴责的,是人类应该抛弃的。这就是戏剧的灵魂。”
《长翅膀的杜若》就是这样的戏。
一个叫杜若的老太太一直发神经病,一会儿嫌太吵了,一会儿要吐痰,一会儿要撒尿,她喊儿子给她拿尿盆来,儿子告诉她:“屋里有厕所!”,“不!我就要尿在尿盆里!”儿子把尿盆拿进来,她大叫:“手!手拿尿盆的地方不对,你的手要固定拿一个地方,我尿的时候才卫生——”尿完了。儿子让她把内裤换下来,放在洗衣机里一起洗了,她又大叫:“不!不用洗衣机!洗衣机坏了。”儿子说:“没坏!”“就是坏了——”原来她不愿意用她老伴儿用过的洗衣机。
观众可能都看明白了。这是一个老太太在“做(二声)”。
老太太的老伴昨天死了,今天老太太在“做”她儿子的同时,主要想的是还有哪家没随礼。她有个小本子,记着哪家的人死了,她曾经随了多少钱,现在她一个一个打电话,告诉人家:“我老伴死了,你们赶紧安排(把钱)送来。”
儿子觉得妈太跌份,妈说这是天经地义。
老太太的老姐妹来了,在安慰老太太的同时,建议老太太走出家门,出去跳舞。
老太太杜若马上来劲儿了。
这时,我们才明白,杜若年轻时美貌如花,是群众业余舞蹈队的老师,她爱跳舞,舞起来真像长着翅膀能飞起来,她是许多男人追捧的对象。可是她对自己的男人还是挺忠实的。她把自己的男人介绍给追她的男人,显得非常正派。
她爱跳舞,女儿生病住院,舞蹈队离不开她,她还是要去跳舞,结果女儿没抢救过来,死了。她男人怨她只顾跳舞没照顾好女儿,她怨男人只知道看书没照顾好女儿,从此,两口子产生隔阂,男人一听说女人要去跳舞就发火,杜若看见男人看书就大骂。两人互相埋怨、互相折磨了一辈子。
现在,老伴儿死了,她要开始新的生活了,尽管她已经75岁了,可是她觉得自己的好日子来了。
她儿子看不上她,对她说:“好歹明天把我爸下葬了你再过你的好日子行吗?”
老太太说:“不!他都死了!我今天就高兴了!”
后来的戏让人揪心。
其实老太太的欢乐是装出来的,她和丈夫感情时好时坏,一生中磕磕碰碰,一直在互相埋怨、互相惦记中度过。女儿的死,成了他们一辈子不能和解的结点,他们怨对方,也反思自己的不是,为自己年轻时的过错而折磨自己。现在老头儿走了,老太太有了孙女,她怕自己一生中的失误再报应到孙女身上。她这么告诉孙女:“以后你生孩子,不能生你爸那样的。”孙女问:“为什么?”老太太说:“因为他恨他妈。”
曾经自以为自己长了翅膀的年轻美貌的杜若,老了邋邋遢遢。她表面欢乐内心痛苦,老了还要出去浪,但是她已经没有浪的气力了。
我不得不提到演老太太的阮思航,我一直以为她是一个老演员,她没有表演痕迹,内心体验丰富,全剧始终沉浸在歇斯底里和精神恍惚当中,她歇斯底里时不可控制,她回忆往事时又柔情温柔。我认为没有丰富的人生经历是演不出这个样子的,结果知道她是一个年轻演员。
这是一台经过细致排练的戏,满台的演员的表演都很好,对每个人物的内心分析都到位,让观众感受到追寻人的内心的戏是耐看的戏。
舞台美术也有特点,我特别感动的不断出现的各种花,原来,杜若也是一个美丽的花。女人如花,可是,舞台上出现了老的不成样子的女人,这种对比,很残酷。
有人问顾雷:“你这是一台现实主义的戏吗?”
顾雷老老实实回答:“应该不算。我不太擅长现实主义的东西。我就写我想写的东西,这个戏,开始想写母亲和儿子的矛盾,后来写着写着就变成了母亲对自己一生的审视。排练过程中,又变成中老年妇女对女人一生的回顾。就是这样。”
我更加敬佩这么真实的顾雷。
他由业余转为职业戏剧人,他不单是入门了,而是在刻苦修行,初成正果。
他的树新风剧团也不挣钱,一直闷头做揭示人性的戏,而且总是跟着感觉走。这样感觉,是戏剧人的感觉,是不受外部干扰的感觉,是中国戏剧还有希望的感觉。
(话剧《长翅膀的杜若》为北京市文联文学艺术创作扶持专项资金项目)
李龙吟
北京戏剧家协会名誉副主席。北京演艺集团原副总经理。曾创作话剧《寻找春柳社》《金色的胡杨》《社区居委会》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