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椅与钥匙间,谁人不徘徊
——评北京人艺2022版小剧场戏剧《长椅》
(观看于2022年9月22日北京人艺小剧场)
文/程辉
很久没这么畅快地看一部小剧场戏了。
北京人民艺术剧院为纪念中国当代小剧场戏剧四十年上演的《长椅》,在前苏联剧作家A·盖利曼的优秀文本之上,一气呵成又错落有致,高潮迭起。戏里戏外的气场很强,观演间彼此通达的心领神会,实为难得。
坚持民族经典与世界经典并举,是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创建七十年来始终不渝的艺术信条。“站人民立场、展艺术风格、树家国情怀”,在完成国家中心任务创演的同时,坚持多元化创立、互通、借鉴与探索,坚持殿堂级艺术院团必有的专业品质、品格和发展方向,怀有敬畏之心,不负文化使命,所以才会赢得观众恒久如一的拥戴,赢得社会和业内的普遍尊敬。
作为当代中国小剧场艺术的发祥地,北京人艺小剧场品质坚守四十年,不浮躁不急进,堪称清流。尤其注重经典和不同风格、不同文化背景的剧目选择,注重小剧场自有的艺术特性。通过代际传承和实验探索,着力于青年人才的发掘、培养和保驾、带动,既丰富了剧院的艺术贮藏,也有利于构建可持续发展的创演人才梯队。
这部由新任院长冯远征担任艺术顾问的《长椅》,启用杨佳音担纲导演,可以看到杨佳音在这样的优质平台上,顺利完成了一名成熟演员向成熟导演的成长转变。作品理解与把控忠实于文本且有自我见地,舞台技术娴熟,剧场气韵丰满。在他的统筹调度下,演员与角色、多舞台元素与剧情和情境,实现了较为理想的融合。
导演杨佳音的解读,具有很明确的当下性。其一,没有像以往一些版本较多着墨于剧本年代背景,聚焦原作时代意义的社会揭示批判,而是把力道更多放在对人之本性跨时空的广义思考,放在对文明困境、社会关系普遍性问题的思考上。其二,较多地给予作品本土化呈现,并非对文本翻译颠覆或擅改,而是让文本尽可能口语化、现实化,某些遣词造句和生活语汇、逻辑重点的调整,让当下的本土观众更亲近易感。
不断反转是该剧的一大特征。进攻者的优势,在初始被动者的步步为营、层层戳穿下,逐渐转为颓势。主动者在自我掩饰和辩解中,试图咸鱼翻身或再辟蹊径;被动者迷蒙应对,却拙柔克刚,跌跌撞撞地被推上事态与精神的高地。这种看似简单的来来回回,焦点和线索特别集中。两番反转后,观众的感受就从“意外惊讶”迅速变成“主动期待”,而后的剧情中,也频频满足甚至超越了观众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的这份“主动期待”。这是文本带来的优势,但如果仅仅以“反转”取悦观众,很容易变成一部闹剧,遮蔽了表象背后的省思。主创们对此认知明确,通过积极调度和基调、节奏、空间音视觉元素等变化,有效张弛,让作品带出了“远近高低各不同”的多样情致。
调度上的几处特定位置,除长椅外,水岸石栏旁、路灯和老树下、拱斗内都给予了象征意义,似是这对男女某一刻各自境况的心理依附或寄托。基础光以及造型光的布陈应用,包括路灯随情绪的悄然变化,音乐音效若隐若现或瞬间强调的区别精控,都丰富了作品的表达。烟雾弥散虽然在技术上有瑕疵待解决,却也看得出导演在努力营造着更理想的氤氲环境和心境暗示。
当两人双双陷入困顿思考,造型光打出了一圈回形光廊,哀怨女子困在中心纹丝不动,男人则大步围走着倾倒心中的积郁。拱形门廊下的躲避和靠近,更像是人生苦旅中的自我庇护和期待理解,小心翼翼,仿佛安全感一触即碎。
下落的雨,成就了一段好戏。我更喜欢急遽又止后的雨滴散落,打到台面自然碰溅的声响,叩击着耳膜,伴着心跳的节奏,应和着剧中的情境……这情境,让我联想起黑泽明《罗生门》中的另样倾盆雨,以及那雨中关于“自私、诚实、灵魂与罪恶”的质问对话,关于“理解不了自己灵魂”的哀叹。
女人拿出钥匙,是全剧唯一释放温情的片刻。虽然我不赞成有些过度的舞美气氛,表面平实内心涌动的举重若轻,可能更有“此处无声胜有声”的析出效果。但表演节奏的陡变是好的,状态很快地收回也很到位,不溺情,不矫情,让这把钥匙的出现,有效地实现解扣和共情,并为再度升华做实了铺垫。
钥匙要解的锁,不仅是家门之锁,更是情感和真性之锁。高明而有趣的是,感动的心情刚被唤起,半真半自我揶揄的“可以换锁”这后一句,又立刻激起新一轮喜剧波,也让乍起的浪漫跌回现实尘埃。这一笔过后,长椅与钥匙便成了意识层面的指代,让人叹息它们所代表的物理距离或许可量可见,但内在的心灵距离却难以估测。
长椅、钥匙不过是一个困局外的两极端口,男人、女人不过是同样焦渴中的两极情态,内外张力膨胀。
长椅与钥匙间,谁人不徘徊?台上的男人女人如是,台下的男男女女亦如是。
个人情感是社会关系最小、最私密、最微妙的单位。情与欲,原是人的真性本能,但在人文的规约下,诸多的难以言表或不可言说构成了它的复杂。当男欢女爱处于纯情感状态时,还能受相对自由的个人意志支配,一旦进入婚姻契约内,就不再是你情我愿的单纯问题,更不只是性的满足与互补,将捆缚上诸多的社会附着要求,包括物质生活、人际关系、道德责任等等。这些附着的要求,使得情感关系不再以单体意志为转移,发生变异时,必然产生尖锐的矛盾冲突。情与欲越是被压抑,渴求就越是强烈,蕴结的爆发烈度就越强。
剧中的男人、女人,显然都是矛盾激流中的落水者,只不过是用两种不同的方式抓取着救命的稻草。男人以假象伪造“安全”的放浪时光,借此维持社会意志与私欲的平衡,大胆不羁为虚,精神怯懦为实。女人则以表面矜持和克制,同样执拗地寻求着失落或从未得到的抚慰。她与“这一个”男人的邂逅,不是在僻静公园一隅的长椅偶遇,而是寻找释解的路上必然会有的“这一个”。
社会认知会给“这对男女”贴标签,观众会下意识地贴标签,人物自己更会自觉不自觉地在贴标签、撕标签、再贴再撕中往复,加剧催化了基础矛盾。生活中,我们每个人可能都会遇到,但是否都敢于冲撞或挑战这个矛盾?这样的矛盾,现有文明框架给出的解码你能欣然接受吗?
内外矛盾复合交织,让《长椅》这部作品喜剧效果连连的同时沉甸甸,也给了演员最好也最有挑战的空间。
两位主演于震和辛月是出色的。于震饰演的男主角,是我近距离看到他最好的一次表演,无论人物外在的油滑狡黠、百变恣情,还是再三“中枪”后的仓皇无奈、心曲怨叹,令人信服。反复嘟囔“你干什么呀”“我不过是想……”等口语化台词,拿捏自如的个性形体动作,不断掩饰又不断被揭穿的困兽犹斗活灵活现,现实既视感很强。辛月饰演的女主角,前后自洽,很有人格张力,处理强弱与主次的瞬间错位和颠倒时,表面的怯弱与强硬事实的反差,带来的喜剧效果让人忍俊不禁。陷入辛酸情态后的哀怨与焦渴感,又入戏很深,表达强烈。
特别要提到的,是两个演员之间的对手戏,扔得出,接得住,回得去,能够把自己放心交给对方,火花四溅。这并不是夫妻档天然就能具备的条件,还需要彼此间专业理念和修为能力充分互信,无保留地对等有效交流,包括优缺点的互认互补;需要在双方人物理解、舞台行动和心理节奏上默契地实时同频。这样的对手戏,北京人艺的舞台历史上不少见,多多益善。
对于一部首演成功的戏,我们怀有更高的期待。
人物处理上,借用一句音乐术语,还有进一步“复调”化的空间。比如,女人的塑造偏于单纯。因为她也是饱经岁月、渴望难遏之人,在整个矛盾过程中的步步为营,显然不是单纯之人能具备的能力。两人之间,能否建构最终的信任始终未置可否,女人“可以换锁”的说法,并不仅是对男人的不确信,也是对自己的不确信,对人性的不确信。男人被戳穿后,尴尬的窘态表现极好,但一定会很快地找出自己的“坚实理由”,从而又理直气壮起来。理直气壮不是强词夺理,男主一定会也必须为自己的行为,找到说服自己且要说服对方的心理依据和行为逻辑。他会认为自己错在不该欺瞒,也会坚信内心的追求没有错。对这两个人物,如果给出太明确的对错是非判断,冲突的复杂和人性的复杂就变单薄变寡淡了。
在颠来倒去的正反交锋中,再多溅起一两处共情火花,且点到为止,最后的推高可能还会释出更强更必然的驱动力。灯光打出“回廊”的困顿瞬间,这点做得非常好,但稍显隐晦,感觉仅此一处也不太够,不足以弥散为整体剧场的共情。酣畅的表演中若再适度留白,强烈外化的矛盾表现,不光注重线条,再多带出些人物的丰富阅历、丰满个性、丰厚内心,可能就会多带出些观众的自我触碰、多向思忖,让人走出剧场,仍难释怀。
注意不同情境的递进和情感变化是对的,但不宜把它们鲜明地章节化。后四分之一的舞台风格突转,虽然目的在于增强情感张力和渲色,但偏于外在直白。某种程度上,扭转前面本已酣畅的叙述和沟通渠道,忽然刹车和转向,阻断了观众的情感畅游和心结凝出。
真相重要。但一定能得到自己认为的真相吗?谁又知道,对方说的、别人说的、甚至自己最后袒露的就一定是真相呢?其实,如何理解和如何继续、如何选择,才最重要。拿出钥匙并非问题的解决,反倒提出了新的“换把锁”开放走向。因此,尾声的温馨处理,多多少少带出了些许“圆满”“幸福”的浪漫暗示,人生的多面、多舛和叩击、疑问被削弱,实为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