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年春,我刚刚落生,住在北京前门楼子东的西打磨厂。那是明朝就有的一条老街,如今,翻修一新,已是外地人来京的旅游打卡地。进街口往东走不远,地势低洼,拐一道小弯儿,老街坊管这里叫“鸭子嘴”。《明史》记载:“正统间修城壕,恐雨多水溢,乃穿正阳桥东南洼下地,开濠口以泄之。”明朝正统年间,这条泄洪沟流向前门楼子东南洼下地,便是“鸭子嘴”。如今,“鸭子嘴”不见了,前两年,在东南侧新修成了三里河公园,花草繁盛,水流蜿蜒,让历史穿越现实。
北京三里河春景(影像中国)
七十五年来,除到北大荒六年,其余大部分时间我都生活在北京,该算是“老北京”了。其实,对于那么大的北京,了解多一些的还只在前门一带,东到崇文门,西到宣武门,南到中轴线的南端起点永定门。小时候,这一片的大街小巷,恨不得一天跑八遍,自然熟悉而亲切。尽管这里不少老胡同老宅院被拆,但依然保留着不少老北京的风貌,特别是这二十来年因为写作《蓝调城南》等书,我常到这里流连漫步,感怀思旧,目睹它的变与不变。
前些日子,带朋友去杨梅竹斜街看青云阁。青云阁是清末民初京城四大商场之一,曾经名噪一时。门额上“青云阁”三个颜体大字,是书法家何维朴所书,依然清晰还在。青云阁还是杨梅竹斜街醒目的地标,几百年还在,没有什么变化。杨梅竹斜街却有了变化,经过了重修改造,难得的是一些老宅院老店铺还在,甚至一些大门上的沧桑老门联斑驳还在。看到33号门上的“山光呈瑞泉,秀气毓祥晖”,如见故人,很有些兴奋。
北京琉璃厂(影像中国)
那天,从两广大街穿金鱼池到天坛,想起前人说到的金鱼池:“池阴一带,园亭甚多。南抵天坛,芦苇蒹葭,一碧万顷。”其实,在我小的时候,还见过这里的一片湖水。只要看过老舍的话剧《龙须沟》,就知道这里一度变成了臭水沟。如今,又变成了居民小区的楼房。街口立着老舍先生的塑像,楼的对面,一条马路之隔,便是天坛外墙。地理意义上的金鱼池,经过时代的变化、时间的发酵,已经有了历史的新的概念与意义,不能不让人感慨白云苍狗的变化。前两年,我的一位中学同学,特意从繁华小区搬到这里,为了白天逛天坛公园方便,夜晚推开窗户,就能听见天坛里的松涛柏韵。
小时候,出打磨厂东口,便是崇文门,最醒目的就是崇文门城楼和同仁医院了,再往北,是东单公园和东单体育场。如今,城楼不见,医院还在,改建成新楼了。公园变化不大。东单公园,是北平和平解放之后,北京城建的最早的街心公园之一。读中学的时候,常和同学到公园里玩,春天公园里的山桃花,开得绯红一片,是我中学时代明丽的记忆。我们也常到东单体育场打篮球,它有灯光球场,让我们玩得晚饭都顾不得吃,更是“斜风细雨不须归”。这样疯玩篮球的日子,一直延续到1968年夏天我去北大荒。
沿前门楼子一直向南,是如今保存最好的北京中轴线南端。当年,从前门坐有轨电车到永定门,每张车票五分钱。那时,城里可以养鸡,母亲养了两只下蛋的母鸡,几乎每隔十天半个月,就让我到永定门外的沙子口买鸡麸子喂鸡。沙子口,明清两代是赛马之地;再往南的南顶村是踏青之地;西南侧的南海子曾是皇家狩猎之地。南顶村,北平和平解放以后,先建成了肉联厂,现在已建成了楼盘。南海子,如今成为一座浩大的麋鹿湿地公园,四周商业楼盘林立,和路东的亦庄开发区连成一片,成为高楼簇新的新社区。
南海子公园(影像中国)
一天,从南顶回家,路过沙子口,那里我曾经是那样的熟悉——沙子口西口的北京第一食品厂和沙子口医院,往里走的沙子口小学,从童年到年轻的时候,我去过很多次。如今,望着大街两旁林立的高楼、宽敞大道上车水马龙和过街天桥上川流不息的人群,想当年五陵年少扬鞭策马之地,如此沧海桑田的变化,眼前的街景恍然如梦。
古诗说:往来千里路长在,聚散十年人不同。这个世界一切都在变化之中,更何况北京经历过的岁月漫长,其中的沧桑变化是极其正常不过的。要看到,这些变化之中,有很多是新中国成立之后才会有的可喜变化。同时,也要看到,对于北京这样一座古都,其悠久的历史和文化的积淀,有恒定不变的部分需要坚守,在变与不变的古都辩证原则和城市建设伦理中,守护和建设好这座世界著名的古都,尤为重要。只有这样,我们在日新月异的城市化进程之中,还能够找到回家的路,以及在回家的路上扑面而来的浓浓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