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中国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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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兽之吻
文 / 周晓枫
幻兽之吻里,
有致命的爱,致死的美,致残的深情,
有致意的问候,致歉的告别,致敬或致哀的命运……
1
海南三亚,下过小雨。晚餐后,我下楼散步。
小区道路的光线渐渐暗淡,通过路灯的映照,能看到一条反光而湿黑的路。我沿着这条混沌的小路向前,突然地上的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像个被风吹得滚落的果子。我吓了一跳。低头看,原来是个小家伙。
我没有立即判断出到底是青蛙还是蛤蟆,像是两者的混血儿。我蹲下来观察,它坐姿端正,表情庄严,雕塑似的一动不动。个头不大,大概只有我的拇指那样的长度。它像揉过的纸巾,乍看松垮地团在一起,仔细看各部分的衔接又是紧凑的,双腿并拢在体侧,融成的整体不容缝隙。哦,这是遍布中国南方的常见品种:沼蛙。
它长久蹲坐,仿佛在思考何去何从。溪流在另一侧,而它正朝着人类的院落瞻望。这种迷失可能导致丧命。我想帮助它抵达正确的方向,又很怕两栖类鼓起的眼睛。犹豫之后,我放弃了,决定继续向前散步,它自己会作出选择的。我想,等我折返的时候,如果它还在这儿,无论如何,我将克服恐惧,回家去拿长柄的扫帚和簸箕,把它拯救到彼岸。
这条路有一二百米,走到头,我看了一会儿月亮,再返回来。返程只到半途,远未到刚才见到沼蛙的地点,可我惊讶地发现,它停在大路中间,依然保持着刚才的姿态。这只懂得魔法的青蛙,它怎么不动声色地跟了我这么远?像童年那个游戏:我们都是木头人——在你蒙起眼睛的时候,他们不知不觉地靠近你,并在你睁开眼睛的瞬间,凝固动作。我低下视线,看它,它不动;离得再近些,它还是不动。我靠得太近了!毫无征兆,它的动作如此之快,几乎是侵犯式地向我冲过来,带着恼怒,带着超过挑衅的绝杀态度。我吓得连连后退两步,才保持了距离。它没有善罢甘休,直勾勾地盯着我,余怒未消。我不明白这只沼蛙的矛盾态度,为什么如此厌恶我靠近,又执意地追踪我?
我很快得知了谜底。我见到了它的孪生兄弟,不,是兄弟们。就在我看月亮那会儿,它们有许多只,个头几乎一致,偶尔有两三只能目测出有体积差。隔上数十米,就有这么一位伫立的“小矮人”……小得像不起眼的土块或卷起一半的落叶。这是一条人类铺设的步道,虽然夜晚人迹寥落,但依然危险,几十公斤的体重可能随时从天而降,而沼蛙的个头儿不过是一小摊垫脚的湿泥。我有一次险些踩中,即使鞋底与沼蛙差之毫厘,但它岿然不动。
我终于发现,它们为什么有如此表现。
我见到一对沉浸爱欲的情侣,雄性比雌性壮硕,却由弱者背负着蹦跳,发出很大的鸣声。我不知道这是正在进行的欢情时刻,还仅仅是前戏中的仪式,总之被我的唐突打扰,两只抱团的蛤蟆分开,各奔东西——雄性不忘冲着我的方向示威性地叫了几声。
原来,这么多沼蛙聚集,因为这是雨后的求偶时刻。体内的生物钟精确催促,它们如约赶往聚合地点,参加盛大的集体婚礼。
可惜,相遇似乎并非易事。多数时候,为了等待心仪者,它们就像抱柱的尾生那样漫长到无望地各自等候。似乎一直在倾听和分辨,众生喧哗的合唱中,会有一个歌喉,让它怦然心动。它那么凝神,那么专注,长久得仿佛忘了时间和等待的目的。每一只都坚决地压在自己的影子上,只有以极低的角度观察,才能在某个特别的角度,看见草地上的地灯把它的影子斜斜地拉长,像个小型的埃菲尔铁塔。我把手电筒的光源打在它身上,上下移动,它的影子一上一下地跳跃,但除了明显外凸的眼睛里反射出的光点,它丝毫不受影响,你看不到它有任何变化。头颅的角度没变,坐姿纹丝不动,像个古代人盘腿在蒲团上。是的,它的腿折叠得多么好,贴合完美,隐藏着饱满而弹力十足的肌肉线条。它的内肘微弯,形成空置的弧形,像是随时抱拢伴侣。它自己是个多么有耐心的爱人啊,像思恋或失恋到了绝望那样,停在那里,没有任何表情与动作,不知道能够等多久。
我对两栖动物的脸,一贯怀有恐惧。但此时这些痴情者,使我产生好奇和兴趣。我再次靠近,观察另外一只沼蛙,它好像刚刚和爱侣分开。这只沼蛙没有脖子和腰窝,从头到胯骨,几乎可以拉成笔直的斜线。无论从正面,还是上方,都会发现它有个简直是符合严格几何学的三角脸。它也没有下巴,它的嘴是一道如此深的切痕,把它的脸一劈两半。这使它的头,由两个部分组合而成:像个浅盒子,带着隆重的盔盖。它夸张而有些老龄化的双眼皮,给人以复杂的感受,说不清更靠近天真者还是纵欲者。这回,它不叫了,呼吸似乎很轻,我看见它似乎潮湿的鼻孔像两个既不扩张也不收缩的针眼。也许,它是靠隔夜茶色或锈铁皮色的皮肤呼吸的,可以不动声色。我的鼻子快贴到地面了,才发现它的喉结部分快速抽动,频繁鼓起和收缩,像个正在漱口或吃药的老人。似乎一场欢爱过后,它已耗尽体能。
这场盛大的婚宴里,每一个它,都是冷静的、耐心的、克制的;每一个它,都是痴情如水、激情似火的爱人,迎接着身体的狂欢节……未来的每一个蝌蚪,都是它长着一条尾巴的美人鱼孩子,继承着基因里的遗传:随时为爱等待,随时为爱枯竭,为爱赴死。
2
还是在三亚。早晨六点五十分,我下楼晨练,遇到行动中的蚁群。
它们体只极小,蚁流保持一厘米左右的宽度,数蚁并行,速度很快,像摄影机下六车道的高速公路。奇怪,队伍中每隔几厘米,就有一只体型硕大的蚂蚁,以同样的速度,奔行在“车流”里,但一定是隔离带般出现在队形中间的位置。它们大得像属于另外的种群和部落,但左右都有小蚂蚁随行,我不能判断这是战俘、指挥官还是队伍里的篮球巨人。这些大家伙,就是所谓的兵蚁吗?兵蚁在蚁类社会中具有特殊职能,个头大,它们的颚部发达,可以粉碎坚硬食物,也是保卫群体或发动攻击时的战斗武器。
我发现这条蚁流中有条醒目的肉虫,呈现半透明的焦金色,它作为蚂蚁的猎物在进行转运,就像一节储备粮食的车皮。除了小蚂蚁们,几只巨蚁先是出现在“车头”的位置,纤夫般承受着吃重的压力;后来,它们改变策略,均匀分布在肉虫的各个位置,就像是出现在长条箱子的角铁部位……乍一看,像是隆重的抬棺队伍,不过速度一点都不慢。
被高高抬起,肉虫始终保持僵硬的弦月般的弧度;在翻越一个沟坎时,它突然流畅地翻转了一下身体,像活了似的——可见蚁群完美的团队配合能力,能够克服路途上的坎坷,而不摔落它们的猎物。再仔细看,那条肉虫好像真的还活着。它只是浑浑噩噩的,任由大大小小的蚂蚁把它搬到新的家园或仓库。
蚂蚁的队伍很长,竟有四五十米之远,直至它们的行踪隐入繁密的草丛。我在距它们的终点十厘米左右的地方,发现一只不知死活的紫褐色蜗牛,上面攀爬着稀疏的侦察兵,似乎是瞭望和接应。这肯定不是蚂蚁倾巢搬迁的原因,因为从蜗牛这点硬壳里掏取的肉,根本不值得兴师动众地移动整个庞大的军团。我抬头看天,好像说今天有雨,这意味着多少千帕的滚滚雷声,此时就隐藏在透光的雪山般巍峨的云层后面。微不足道的蚂蚁,它们生活在地下的黑暗里,却远比自以为是的人类更敏感于天上的发生。它们预知,所以它们行动。
等那只金黄发光的肉虫被一路运输,消失在地层之下,我才突然醒悟:也许并非食材,那正是它们至为尊贵的蚁后!它不动,并非因为麻木或受伤,而是它正被自己的奴隶们舒适地抬起、小心地呵护、安全地转移。它几乎是以半睡眠的状态,统治着自己子孙众多的世界。
最不像蚂蚁的,是它们的蚁后。
王所催生的,是不像自己的兵;兵也长得不像自己的王,像是毫无基因的传递——它们之间不是有些不像,它们之间是一点儿也不像。而这,或许正是统治的秘密。
3
如果有什么是美、暴力与王权的融合,就是虎。斑斓的皮毛,沉着的眼神,生杀予夺。老虎同时可以做到非常低调,野外捕猎时,这头体重达两百公斤的猫科动物可以潜行于半人高的枯草间,丝毫不会引起注意……直到,猎物细狭的瞳孔突然放大,善于弹跳的四肢被死死拖住,带血的喉咙被吻到窒息,身体轰然倒下,陷入比地球引力更无法摆脱的死亡深渊。
我看到过一只流浪猫捕食,看到它在好奇心和食欲之间犹豫了一会儿,才上去咬碎了猎物的脸。猫科动物大多如此,天真又残暴,简单又华丽。老虎也许由于体型的缘故似乎没有那么顽皮,除了捕猎和进食,老虎多数时候处于厌世般的懒散中。无论是在纪录片里看到的在荒野巡行的虎,还是动物园里隔着栅栏看到的——铁条和虎皮自身的纹路,它像被砍下很多刀、尚还连缀为一体的活刺身——虎总是步态懒散,神情游离,目光苍茫,它像是很难聚焦于某个目标。虎不像豹那么线条清晰而肌肉紧致,松懈的步态,总让人误以为老虎是乏力的——然而,王的凛然,也许必须保持在这种不屑一顾的倦意里。
有个朋友热衷探险,他给我讲过年轻时的一次相遇。那时少年得志,他十几岁时得了全国作文竞赛的金奖。为了纪念荣誉和奖励自己,他与银奖获得者乘兴从颁奖现场直接去了神农架寻找野人。莽撞的激情,他们贸然进入森林深处,却没有随身携带基础装备。他们迷路,几乎弹尽粮绝,食物只剩一个苹果。黄昏时分,不安的他们突然听到一声环绕着的低吼——回头,正看到一头老虎那张密布条纹的脸,忧闷又焦躁地凝视着他们。朋友说,他们在感到恐惧之前腿已经开始飞奔,狂泻千里地跑下山去。唯一的苹果飞快滚落,像他们的脑袋一样躲过了被啃咬的命运。他长大以后坚信,虎的闲散给他带来的震慑胜于狼的攻击。
我近距离接触过的,只有动物园的小老虎。泰国动物园里,不耐烦的它们被惊喜而陌生的游客轮番抱住合影,这种热爱独居的动物被迫裹入它们不擅长并且反感的亲昵。我作为志愿者饲养过动物园里的小老虎、小狼和小狮子,三个小家伙生活在一起。小老虎憨直,玩起来不管不顾;小狼非常像小狗,激动起来会失禁;相比之下,小狮子害羞得多,面对面的时候它总是躲避着眼神和身体;等你回过头去,它会在你身后磨爪子……磨刀霍霍准备扑向你毫无防范的后背。它们与人建立信任之前,要经过谨慎的试探;等熟悉以后,三个小家伙就像撒娇的婴儿那样叫唤,欢呼着进食与玩耍。无论多么凶残的掠食者,在幼弱时期都是让人怜爱的,因为它们要保护自身潜藏着的破坏力,使之不受损地成长为杀伤力。
我倒是有过一次与狮散步的经历,还是在毛里求斯,那是当地著名的旅游项目。我站在一片很大的空场中间,向四周瞭望。到处是杂生的高高低低的植丛。这片土地面积很大,我看不到周遭的铁丝围栏。只是越过等同膝盖高度的灌木杂丛,隐约遥望到园区的一个铁门,提示这里只是仿造的自然,并非真正的旷野。我们这组游客大约十人,一起站在那里等待狮子,每人手握所谓用以自卫的武器——一根比拐杖还要细短的小木棍。等了许久,什么也没有,但空气中的不安气息越来越强烈。
远处的铁门打开。几个非洲裔园区工作人员的形影靠近,然后在隐约的草莽之间,我看到一前一后两条微浪般起伏的脊线——那是和驯养者走在一起的两头狮子。一头褐色雄狮,鬃毛披覆,它边走边舔舌,咽下驯兽者手里的肉块。另一头是神话般的白色母狮,保持着冷漠的悠闲和微妙而傲慢的抗拒。狮子们靠近……仅有一头狮子,都给人以复数的错觉。我捏紧木棍,即使知道徒劳无功。游客们都不由自主绷紧脊柱和四肢,侧目注视走过的巨兽。我们被提示:不要走在狮子的前面,以免被当作猎物扑倒。所以站得笔直的游客,看起来像在接受狮子王的检阅;只不过,狮子漠视我们,保持着缓步的懒散。
大家很快就放松了,两头狮子在我们眼里渐渐成了两头可以接近的哺乳动物。我贴上去嗅它们的皮毛,没有任何体味。我想象的那种浓烈而生猛的腥膻在它们身上荡然无存,它们似乎有着毛绒玩具的化学性干燥,像刚刚被浴液和吹风筒处理过。也许,这些狮子从来没有直接处理过猎物,像人类一样,它们的食物都是从类似厨师那里获得的。没有杀伐之气,它们被安置在介乎王者和宠物之间的某个奇怪位置上。
游客与狮子合影,来显示虚彰的勇气。那些驯养者手里也拿着和我们类似的小木棍,这个道具必是狮子曾经的教鞭,才会让它畏怯,以至于他们把木棍抵在狮子腋下,狮子就能始终面向前方,从不回头张望。刚才狮子在草丛间跳跃,跳过溪涧,轻捷得令人惊诧,庞大的体重丝毫没有形成阻碍,它依然拥有杀伐者的果断与矫健——然而,微不足道的木棍对它竟然构成威胁,以及包裹在人类肌肉后面细若木棍的骨骼。它安详而沉静,配合着镜头。除了打哈欠,狮子不会张开它气吞山河的嘴,它像个失忆老人似的忘了撕扯和咀嚼。它们嘴里的肉块,切得像点心,更符合被豢养者的教养。
生命,不仅被未来引领,更重要的是被记忆所统治。一根木棍,是狮子关于权力的记忆,如同驯养者在狮子面前轻驰的自信同样来自记忆。驯养者以昵称呼唤他们的猛兽奴隶,而狮子奴隶抬起挂有隐约泪腺的面庞——被颠倒的等级,被置换的能量。狮子和人类游离了各自的领域,他们和它们都靠记忆和想象存活,遗忘了自己的能力与限制。
关于虎和狮子,我有个恍若幻觉的记忆——童年见到的狮虎兽。
那是一个动物园里的春天。狮虎兽独自伫立树下,大得诡异,仿佛幻觉中的动物。巨兽一动不动,混凝土制成的雕塑般,它被树冠投下的密如织网的阴影所笼罩。春天开始发亮的叶柄被风晃动,每片树叶的齿缘都精湛而一丝不苟,展现了神的缝纫工艺,它们将酝酿花朵、果实和种粒。春天开始发情的器官逐渐肿胀,动物们带着暴躁而激烈的情欲交配——这是性别之间的盟约,幼崽将由此诞生。春天的空气,弥漫花粉与某种暖腥的气息,这是一个混沌而充满秩序的难以解释的神秘世界。那头狮虎兽厚阔的爪子踩在地上,却看似与这个世界毫无瓜葛。
狮子生活在草原,老虎生活在丛林,自然环境下相遇概率极低;但在动物园的环境,在人工猎奇心理的驱使下,两者交媾产下混血的巨婴:狮虎兽或虎狮兽。陆地上体型最大的食肉动物是北极熊,然后才轮到老虎和狮子;但狮虎兽的体内没有抑制成长的基因,所以它会一直生长。蛇是终身成长的,它不断复制自己;狮虎兽是越来越重地负载自己,直到无法承受自身的体积。狮子和虎都是各自领域的王者,但权力的叠加未能使狮虎兽更为强大——它被自身压垮和摧毁。尤其,狮虎兽不仅没有成皇成帝,成为王权的象征,反而成为被奴役的屈辱象征——它的角色,相当于食肉动物里的骡子。我们习惯骡子,出于实用功能——作为马和驴的后代,它高大有力,兼具父母的优势。骡子擅长负重,只是不会生育繁殖自己的后代——“骡”,这个字拆解下来,完美提示了它的悲剧,它是“更累的马”和“失户的驴”。然而,狮虎兽呢?它的存在何用之有?
神话传说中的灵兽与妖怪多是拼贴之物,像为人熟知的龙、麒麟、貔貅、凤凰,或者更为冷僻的毕方、帝江、陆吾、鹿蜀、赢鱼等,不外是蛇的身子贴有鱼的鳞片,鱼的身子粘了鸟的翅膀,或者是狗的身子长了牛的角,虎的身子长了狐狸的尾巴。它们是应该停留在传说而不应显形的动物,唯此才能维护神秘的能量。自然界也有天生具有拼贴感的动物,比如“四不像”的麋鹿,说它头脸像马、角像鹿、蹄子像牛、尾像驴;比如貘,体形有点像猪;幼麋鹿身上有鹿那样的花斑,脸有点像去掉了长鼻子的小象。也许因为麋鹿或貘等都是素食者,所以即使显形,也不具备可怖的法力。素食的拼贴动物即使进入传说,也带有美妙的色彩。比如说麋鹿,原产于中国,但百年前就在本土几近绝迹,后来一个英国公爵重金将饲养在巴黎、柏林、科隆等地动物园中的十八头麋鹿悉数买下,放养在庄园,竟然复活了整个种群——十八头麋鹿,是今天地球上所有麋鹿的祖先。比如说貘,它在中国和日本传说里,说它会在月夜走出幽深的森林,来到人们枕边,因为貘以梦为食。它害羞又温柔,怕惊醒入睡者,所以会发出摇篮曲一样的哼唱,吞下梦境之后,它又悄无声息地隐居丛林。我们知道动物有拟态行为,它们常常模仿自然环境,为了隐蔽自己;其实拟态不仅是模仿环境,动物之间也相互模仿,比如无毒动物会模仿有毒动物来保全自己——动物之间的这种拟态,既是相互的形象抄袭,也算是相互赞美的证据吧。
然而,狮虎兽是吃肉的、拼贴的、显形的真实动物,它既与传说中的龙凤,又与现实中的麋鹿与貘都不同——它的产生没有什么实用之功,是一次被蓄意安排的杂交,是一场源于孤独并去往孤独的悲剧,只为证明人的自大。
我们把狮虎豺豹描述为残忍,因为它们有破腹的利爪、碎骨的牙,因为它们从汹涌的血泊中撕扯肉块。其实这些食肉动物算不得残忍,因为种种作为乃是生存所需。之所以说人类最为残忍,因为他们是精神上的食肉动物——他们的暴力出自快感,他们的作恶出自享乐。人类之所以创造狮虎兽,他们扭曲、控制和决定并非简单出自畸形的审美,也许隐藏着并未被自己清晰认识的潜心理。活生生的狮虎兽,这头从幻想中直接诞生为现实的巨物,有如一个成真的噩梦,给人带来无以名状的双重欢乐。狮虎兽,是成功僭越的证明,是渎神的典范,它的存在,是因为人类既篡夺了造物主的王权,又剥夺兽王的王权……由此,人类由智力上的弱者和体力上的侏儒,跃升为超能的巨人——不,巨神。
地球存在了亿万斯年,像腔棘鱼、锯鳐、鳄龟、鲎、鸭嘴兽,从古老的时代延续到现在,但更多的动物加速度地消失和灭绝,像旅鸽、斑驴、袋狼、袋狸、巴厘虎等,人类甚至来不及观察和了解,它们就消失在地层之下。我们每个人的短短一生里,都目睹或听闻数种动物成为遗迹与传说。但,狮虎兽的灭亡,却是令我欣喜的——我愿,那种动荡而危险的美,永远消失在它原本就不应该出现的地方。
那个童年的春天,我第一次看到狮虎兽。看到它长久呆立。看到它进食——不像老虎或狮子,狮虎兽吃东西时吞咽得特别慢,像掉牙的老人那样。看到它死了般的睡眠。在壮观的骨架下面,它像是中空的,显得特别脆弱。狮虎兽来自一场跨越物种的爱情,我迷惑——它的样子,到底更靠近杂交优化基因带来的勇猛,还是更像近亲繁殖带来的愚痴?
孤独的狮虎兽。
某个瞬间,我看到那个来去匆匆的短暂访客——一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老鼠,左探探,右探探,路过可能被它视作老虎的庞然大物。也许由于体量的落差根本看不见,也许由于老鼠小到根本不配成为巨兽的食屑,狮虎兽无动于衷,任凭老鼠在自己的领地里蹿动。也许狮虎兽缺乏匹配的领地意识,那是捕猎和求偶才能唤醒的竞争——它根本用不到。狮虎兽被关在这里,将被豢养至死。动物园关着的,多是平时罕见的珍贵动物。所有高贵、独特与稀有的生命,都是人类的囚禁之物——他们关押,他们制造,他们展览,他们剿杀。像老鼠麻雀一类庸常之物,无人在意,它们随意来去,拥有为所欲为的权利。跑来偷窃食物的老鼠,衔起一粒残渣,然后奔向它生来龌龊的自由。
4
蜻蜓的形态至为优美,但它们仿佛先天经过风干处理,仿佛没有体液,仿佛是夏天的金属钨丝——我记得那年以前的夏天,蝉声如瀑,蜻蜓如织,到处通电般的发烫。小孩子没有什么同情心,我童年捕捉过很多只蜻蜓,它们在我的掌心里痉挛般颤抖……这么多年,也许是因为愧悔,我才没有忘记它们的挣扎,没有忘记它们的翅脉如何被禁锁在我的掌纹里。但我想说的,是豆娘。
豆娘的体形娇小纤细,看似袖珍版的蜻蜓,但它不是蜻蜓——如同有朴素的蝴蝶,也有艳丽的蛾子,但它们不一样。一只弱不禁风的豆娘,让我认识到,帮助幼小也并非易事。
我在楼体的墙角看到它:一只豆娘,大约两厘米长。它不断弯曲身体,以头部碰触尾尖,像是在尝试瑜伽动作,又像是模拟一个交配结。蜻蜓或豆娘交配时,雌雄会完美配合,衔接身体,两两组成一个“心”形的闭合环。不过,这回它所缔结的,是与死神的婚姻。这只豆娘被蛛丝捕获了,它几条黄绿色的腿细如丝线,也被缠缚。
我把豆娘从缭绕的蛛网上摘取下来,除去它躯干和胸腔之间的丝缕。蜻蜓的后翅宽于前翅,而豆娘有四片几乎同等大小的复制般的翅膀,停栖时它们叠合在一起,看似一个单片,像刃口斜切入案板的刀那样耸立在背部。豆娘飞行时,翅膀分成左右两组,犹如音乐指挥那样在空气中美妙划动。被解救下来的豆娘,翅膀近乎透明,但它不飞。
我发现,它的两只右翅没问题,它左侧的两只翅膀牢牢贴合,末端那里更是有个小米粒大的白斑,像钙化或者胶粘似的。我试了试,根本分不开。豆娘的身体和腿都纤细得失真,它的翅膀太薄太透太弱,精致而如若无物。我的手太笨,它的翅膀太灵巧,我难以处理两片已经融合为一体的翅膀。稍不小心,一场拯救,就容易变成即刻的杀戮。避开它的指爪,我用一根食指抵住它的袖珍头颅,用另一根食指尖触及伤翅的末端,极其小心地控制着位置、方向和推力,终于使严密闭合的膜翅裂开细如发丝的一线。我重复这个动作,依然无法分离黏合的末端。
我从随身背里找到一袋零食,因为里面装的豆粒富含油脂,所以这类食物的包装会在内层使用铝箔,这种材质有种超出预期的硬挺。撕开包装,取边角,用单层。铝箔反射出银光,这角斜裁的薄片就像把简易手术刀——我终于把它探入豆娘两翼的一线缝隙中。对我这样眼花手笨的人来说,分开豆娘又薄又小又透明到几乎不存在的膜翅,这项工作堪比一个钟表匠学徒修理复杂精密的发条,甚至更难。因为袖珍金属元件具有足够的硬度,豆娘细弱得让人不敢设想它针尖般的心脏。响晴的正午,阳光灼烈,我花了远比预期更长的时间,在怀疑到绝望的心理中,终于使这只豆娘获得新生。
我由此猜测,那法力无边的造物之神,也许他解救每个陷入困境的挣扎中的生命,都绝非易事;也许并非因他无能,一切,乃是由于我们的脆弱。
5
昆虫环绕着我们,丰富、喧嚷又无声。随时随地,它们在我们身边,密集地,爱恨生死。我喜欢观察各种昆虫,它们呈现着一个袖珍而真实的魔法世界。
比如螳螂。螳螂抬起前肢,像太极高手那样拉开搅动风云的阵势。很多螳螂是拟态高手,擅长易容,穿着华丽的戏装,煞有介事地虚张声势——其实,螳螂是个狠角色,爪子堪比猛禽,何况部分雌螳螂还有杀夫的嗜好。
比如独角仙。独角仙举着鹿叉般的角,它的个头巨大,壳体厚且油亮,走起来的步伐沉重,孔武有力,简直相当于昆虫里的公牛。它的肌肉太有力了,竟然能够支撑这么沉笨的身体从容起飞。
只是蜣螂,在我视力下降的情况下,它的只形看起来就像螳螂,它的外形看起来就像小体的独角仙——其实,它都不是。奇怪,我总是难以清晰记住蜣螂的样子,它长得太混沌了。也许作为人类的我们太过势利,因蜣螂的食性而忽略它,把它仅仅当作用来嘲笑的符号。
学名蜣螂,听起来似乎有几分书卷的雅气,但它俗称屎壳郎。我觉得它的存在,体现出上帝的幽默感。有一次,我看一部关于环境保护的科普纪录片,注意到一些有趣的画面。蜣螂把人类观念里肮脏不堪的屈辱工作,当作毕生热爱的事业。在搬运粪球的过程中,我发现蜣螂有些似无必要的动作,滑稽而令人迷惑。比如,它一边滚着粪球,一边忽然向上伸起空置的前肢,不知这个举重运动员是在热身、休息,还是庆祝。它间或表演体操,向前推动粪团时,突然倒置身体,改为蹬踏——虽然蜣螂缺少表情丰富的五官,但它依然像个登台的杂技演员一样,传递着兴高采烈的表演氛围。
蜣螂如获至宝,它抱住粪团的狂喜,与女明星戴上珠宝的陶醉,别无二致。蜣螂滚动屎球的喜悦,与人类获得财富的兴奋,仿佛强度等值。它是如此的知足、欢乐与感恩,即使得到的只是一团肮脏的秽物,一粒散发臭味的屎球。除了标明领地的作用,多数动物往往会嫌弃自己的排泄物,尽量让屎尿远离自己的巢穴和活动区域。弄蝶在毛毛虫形态的时候,可以把粪球射到一米五的空中,相当于一个成年人把屎甩到七十多米的高空。即使不嫌弃自己的排泄物,也会厌恶别人的,只有挚爱者才能克服障碍。比如羚羊的母亲会吃掉自己孩子的屎尿,这样做是为了防止给饥饿的肉食动物留下追踪的气味;一旦孩子长大,母亲就不再这么做,因为它的孩子已经能够通过快速奔跑的方式来保护自己了。然而,蜣螂,小而密布世界的大自然清道夫,它竟凭本性做到了观念上的平等与行为上的牺牲。它的行为,体现了某种超越物种和立场的公正,曲折的公正,易被忽略的公正……竟然,近乎造物主那种道德意义之外的冷淡到宁静的公正。
说不出是令人啼笑皆非还是肃然起敬,这卑微又神圣的蜣螂,全世界据说有两万多种,分布在南极洲以外的任何一块大陆。
创作谈
鸟羽、鱼鳞和兽皮
周晓枫
我的散文集前面两本名为《巨鲸歌唱》和《有如候鸟》,分别获得鲁迅文学奖和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当2021年准备出版新的散文集,我贪婪地想延续某种好运。突然发现,巨鲸是在海洋里,候鸟是在天空里……它们凑巧完成呼应。那就还要取四个字的题目,写陆地上的走兽,这样可以凑成我个人的“海陆空三部曲”。
多数时候,我是先有了内容再想标题;这次情况相反,《幻兽之吻》名字在前,然后我才想怎么去填充。一旦开始,那些关于动物的回忆蜂拥而至。
我的生活相对简单,没有那么多阅历的积累,所以特别珍惜能够触及的素材,哪怕是片段,比如动物题材。我从小迷恋动物,可惜养宠物多以悲剧收场。前几年,我的一对黑尾土拨鼠左左和右右意外离世——我至今每天都在抖音上花费时间看看别人家的毛孩子。黑尾土拨鼠长相酷似,让我在错觉中,感觉左左右右它们还在,而不是埋在我窗前的玉兰树下。我一直犹豫要不要养只约克夏犬,可隐痛未消,心怀畏怯;不过,喂喂每天前来报道的流浪猫,也让我有所慰藉——它们毛丝晶亮,自带光芒。
为了观察,我曾经到动物园当过饲养员,也曾前去观看场面壮阔的动物迁徙。动物所蕴藏的智慧与美,在我看来,就是可以被目睹的奇迹。仅仅是一只孔雀打开尾屏,就让我感到交响乐般的辉煌;成吨的暴雨倾泻着,而非洲草原上的角马们一动不动,等待暴雨之后同样倾泻而下的阳光。蜂鸟的心脏只有豆粒大小,鲸鱼的心脏大得像辆汽车……这个到处充满怦怦心跳的世界,是多么激动人心啊。假如没有动物,人类就是这个世界的孤儿……不,是弃儿。
连最常见的普通宠物,也令我震撼。一只小乳猫或小奶狗,很快就能融入人类的家庭生活。换位设想,如果把一个人单独放在高楼大厦般的生物中间,我们能否迅速建立同样的信任,能否被巨物托举半空,而不瑟瑟发抖?动物以非凡的勇气陪伴着我们,安慰着我们,养育着我们。
是的,从古至今,更多时候是动物养育我们,而不是我们养育它们。从前爱斯基摩人用鸟皮制作一种内衣,在冰屋里只脱连帽的毛皮外套,里面这件贴身之物是不脱的。据说,制作这样一件鸟皮内衣,工艺极其繁复,以至于需要缝上细密的几千针。缝衣线用驯鹿背骨上多筋的肌腱制成,它们经过风干和磨平的处理,被扭成一条粗拙的线。优点是遇水膨胀,因此衣缝基本不透水;此外,它们常含有一小层脂肪,没有食物的极端条件下,人类可以依靠吮吸缝衣线,短暂地延命。
哪怕动物的慷慨,是被人类强制劫掠而造就的美德,我们依然要对动物致以感恩。这种感恩,一方面是物质意义的,一方面是审美意义的。动物为我们提供食物和温暖,提供知识和审美的教育。它们的美,它们的暴力,它们身上无穷无尽的谜……因为超出想象而几近幻觉。
作者简介
周晓枫,散文作家,儿童文学作家。出版有散文集《斑纹一一兽皮上的地图》《收藏一一时间的魔法书》《你的身体是个仙境》《聋天使》《巨鲸歌唱》《有如候鸟》等,曾获鲁迅文学奖、朱自清散文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钟山文学奖、花地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等奖项。出版有童话《小翅膀》《星鱼》《你的好心看起来像个坏主意》,曾获中国好书、桂冠童书、中国童书榜年度最佳童书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