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行榜上榜作品|邓一光《带你们去看灯光秀》(短篇小说)

[关闭本页] 来源:京艺苑      发布时间:2022-02-15

2021年中国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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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你们去看灯光秀
文 / 邓一光


  整个疫情期间倪秋鸿都忐忑不安,担心事情会搞砸。倪秋鸿担心的不是病毒,他在福田一所中学教语文,热爱古典诗词,对寿命超过34亿年的病毒了解不多,也阻止不了它们。但他知道他妻子杭思嘉和她闺蜜文小青,她俩和某些怪力乱神的细菌一样不好对付。倪秋鸿担心她俩这次见面会闹出不愉快——这种事不止一次发生过——而这次的见面却无法避免。

  当人们被疫情弄得焦头烂额的时候,文小青和杭思嘉却像身处另外一个平行世界,在视频中持续讨论一件事情,在深圳买房。文小青和许森的女儿大宝在新加坡读书,疫情中,一家三口不断纠结大宝回国避难还是留在星岛抗疫,夫妇俩想离孩子近一点,近到只要孩子动了闯关的念头,登上万元票价的新加坡航空或者捷星航空,一过口岸,他们第一时间就能见到她,陪她14 7,陪她哭闹,“黑死病”和“上帝之手”都不能阻止这件事情。如此,文小青决定卖掉洛阳的房子,在深圳买房,建立一座接应女儿的桥头堡。作为文小青最好的闺蜜,在深圳生活了二十年的杭思嘉理所当然成了文小青的置业顾问。

  和疫苗的研发几乎同步,在闺蜜俩经历了长达十个月的方案讨论后,冬季的一天,文小青夫妇终于随着新上市的疫苗一起出现在宝安机场。

  “没想到深圳这么热,洛阳冻得连门都不敢出,你们也太享福了吧。”一出航空港,文小青就和杭思嘉热烈地拥抱在一起,“就想早点见到你,我逼许胖提前三天订的票,不信你问许胖,对吧,许胖?”

  “一点没错。”许森拘谨地笑了一下,两只大镜片滑落到鼻梁中间。

  和几年前比,许森发际线周围的头发更加稀少了,人显得有些臃肿。他推着行李车,冲倪秋鸿羞涩地点点头,没有过来和他握手。防疫措施提醒不要握手,他们夫妇俩也按防疫要求提前做了核酸检测,但真正的原因倪秋鸿心里清楚,许森当年研究生论文没过关,是同门师兄倪秋鸿替他重新梳理了选题,写了开题报告,帮助他补充材料、定稿和准备答辩,为此事许森在师兄面前一直抬不起头——倪秋鸿个头一百八十三厘米,高出许森九厘米,俩人握手显得太抢眼。

  “别告诉我你们在飞机上吃了垃圾餐,”杭思嘉说,“我让秋鸿在唐宫订了座,粤式茶点就得传统西关味道,我们才不会选择点都德那种概念店呢,对吧,秋鸿?”

  “绝对如此。”倪秋鸿微笑着说,“思嘉一直坚持标准。”

  倪秋鸿的真实想法是,闺蜜俩也拥抱得差不多了。一对青春已逝,风韵不再,穿着打扮又过于刻意的中年妇女,在往来如鲫的旅客通道上黏作一团,场面并不怎么雅观,过于热烈的肢体缠绵相反会让人联想到岁月不堪制造出的焦虑。

  但还能怎么样?杭思嘉和文小青是最好的朋友,她俩同是洛阳东方红锅炉厂子女,出生时正赶上风沙猖獗的年头,可是,这没拦住俩人都长出一个清水净瓶似的酒窝。对,不是一对,是俩人脸上各有一个。倪秋鸿一直想弄清楚,这和她俩最终成为不离不弃的闺蜜有没有什么隐秘关系?

  杭思嘉和文小青打小就优秀,谁也不让谁,又离不开,整天黏在一起,从子弟学校当正副班长到结婚生子,一直是公开的闺中密友和暗中的竞争对手。问题是,俩人偏偏嫁给了同出师门的倪秋鸿和许森。那会儿倪秋鸿和许森在北师大读研究生,学一门说出来有点奇怪的专业——彩票。文小青最早看上的是倪秋鸿,可倪秋鸿爱杭思嘉,文小青一气之下改向许森发起进攻。倪秋鸿和许森深知,在电脑程序筛选出的号码中,选择最不受人关注的号码,最有可能赢得大奖机会,可他俩却犯了男人都会犯的经典错误,被相当惹人注目的杭思嘉和文小青勾得五迷三道,双双被拿下。“洛阳女儿对门居,才可颜容十五余”,这就是两个家庭世俗故事的开始。

  倪秋鸿把别克GL8开出交费处,驶上回城的高速路。

  户外阳光明媚,让人心情舒畅。文小青对南方冬天拥有的幸福资源已经表达过胡塞尔现象学批判了,倪秋鸿希望她忽略阳光的刺激,以便减少不确定的心理活动,不然她会以一个竞技者而非置业者身份投入对杭思嘉的持续攻击。倪秋鸿从后视镜里观察了一下。文小青像一只优秀的瘦肉型番鸭,和像体型小而脂肪发达的清远鸡的许森,俩人奇妙地依偎在后座上,不知何时,文小青已快速地为自己补过妆,此时眉眼开朗,脸色正常,这让倪秋鸿松了口气。

  “小青,毛衣脱了,别不好意思。”杭思嘉抿着嘴,让视线离开后视镜。

  “还好,没觉得太热,就是座位有点硌。”文小青不安地挪动着身子。

  倪秋鸿觉得问题不在这里。上车前,他监督每个人用酒精仔细洗过手、用消毒湿巾擦洗了脸和脖子、换上新口罩、套上一次性鞋套,脱下来的棉衣用塑胶袋封好,放进了后备厢,作为家庭接待办主任,他确定自己没有留下任何后患。他知道问题在哪儿,一见面,闺蜜俩就斗上了。

  “这是我们第二辆车了,你知道,基于环保,我们不打算再换,至少暂时不换。”杭思嘉心知肚明,说这话时她没有看倪秋鸿。

  “当然,谁也不会对一个惨遭蹂躏的地球有好感。”文小青口气笃定,这缘于闺蜜俩在长达十个月的深入讨论中,对有关政府、大湾区、贸易战、口岸开放和楼市曲线等一系列政策的钻研,让她融入了角色,“但我觉得还是BBA7系坐得更舒服,你说对吧,许胖?”

  “那还用说。”许森一副做定臣子的口气,不过,他还是忍不住补充了一句,“主要是零加速5.39秒,这才是驾控精髓的体现。”

  “谁说不是。”杭思嘉抿嘴笑了笑,不予追究。

  倪秋鸿暗自笑了。文小青和许森的情况他俩知道,没有权贵之家底子,薪水加一块儿抵不上杭思嘉的年奖,拿什么加速?倪秋鸿和杭思嘉不同,他俩一个教育,一个医疗,占据了深圳两个重要领域,是这座城市的主流人群。两千万分之二,不显眼,可你忽略掉试试?

  “路上差不多五十分钟,趁这会儿工夫,给你们汇报一下最近看的两个楼盘。”杭思嘉说,她不希望把时间花费在毫无价值的虚荣事情上,这与深圳精神不匹配。

  “不行。”文小青身子往前倾,拦住杭思嘉。看得出她的确有点急躁,也许和杭思嘉脖颈上那颗大溪地黑蝶贝珍珠有关,那是倪秋鸿在杭思嘉四十五岁生日时用课题奖金送给她的礼物。

  “我俩一直说房子的事,也没问问你们过得怎么样,也太自私了,现在说你们的事。”文小青动情地说,“怎么样,深圳一日千里,你们在奔腾年代吧?”

  “何止奔腾,简直是光速,你说呢,秋鸿?”杭思嘉看倪秋鸿,算是侧面回应了之前关于BBA7系零加速5.39秒的问题。

  “还用说,情况明摆着。”倪秋鸿不想渲染,他得控制住杭思嘉的节奏。

  “累得根本没时间吐血。”杭思嘉有些伤感,这倒不是装,她付出了太多,殚精竭虑,“你没见我黑眼圈?还有秋鸿,好像我俩从熊猫那里偷了DNA。”

  “声音合适吧?”倪秋鸿问后座,他指车载音响。他希望杭思嘉的煽情不要过度,对在“春风不识兴亡意,草色年年满故城”的洛阳生活惯了的文小青,事业轨道上的高节奏也是一种刺激。

  “好在深圳没有天花板。”杭思嘉完全不接受倪秋鸿的暗示,“听说过天花板这个词吗?据说内地挺忌讳这个词。”

  “可不是,和一辈子拿着重叠码一样忌讳。”许森咕哝了一句,很快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

  “看我干吗,我和思嘉的关系什么话不能说?”文小青瞥了许森一眼,回头亲热地把身子欠向杭思嘉,也不在意瘦弱的肩胛被安全带勒出一道深印,“世界真的看不懂了,都讲新起点,亲,告诉我,新起点在哪儿?”

  “你病退不是办下来了吗,怎么,打算复出?”杭思嘉说。

  “我对体制生活可没有真爱,反正不可能有更好的结果,认命了。”文小青快嘴快舌,“问题是许胖,遇到又蠢又贪的上司,根本没办法干下去,就是你说的,一头撞在天花板上。”

  “老许又打算跳槽?”杭思嘉感兴趣了,“不会吧?”

  和倪秋鸿来深后主动换专业不同,许森当年分回老家的体彩中心,因为陷入一场臭名昭著的假球团伙案被除名,以后二十年里换了六份工作,这是倪秋鸿和杭思嘉已知的数字。

  “真有槽跳就好了,至少单位管五险一金。这回他彻底荣休了,回家和我大眼瞪小眼,我俩整天吵架。”文小青像是被世界得罪惨了,“有件事困扰了我半辈子,就不明白,哎,思嘉你说,为啥男人什么事都干不好?”

  这消息可不怎么样,放在谁身上都不好受。倪秋鸿有点替后座俩难过,同时多少替自己的学弟抱不平。要说许森是个能干的男人,他也说不出口,可谁都知道文小青在冤枉许森,叫他操把饭勺去捅哥斯拉他敢,叫他和文小青吵架,他宁肯抹自己脖子。

  倪秋鸿朝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许森在后视镜里忸怩地笑了笑,脸扭到一边,做出对路边大团凤凰花丛下“来了就是深圳人”的大幅标语感兴趣的样子。

  “我们没有天花板。”杭思嘉没忍住,兴冲冲说,“秋鸿今年晋升高级教师了,担任语言教研室副主任,主任是主管副校长,实际上秋鸿管事儿。”

  “是吗?”后座的人惊讶。

  “知道他同事怎么评价这事?一个崭新时代,他们正在征服僵硬的罗湖区教育界。”

  “是深圳、老婆,还有世界。”倪秋鸿没憋住这个委屈,“等疫情结束,欧洲喘过气来,我们的交流学生就奔赴德国和英国了。”

  “看,我就是容易忽略身边的人。”杭思嘉伸出左手温柔地碰了碰倪秋鸿的右膝盖。

  产科大夫的手柔软如荑,倪秋鸿立刻安静下来。她知道他多不容易,为了这一切,在遇到职业瓶颈时他没有犹豫,咬牙转行教育,因此失去了多少乐趣,除了等待手下青年教师上传教案改革报告时打打“第五人格”,他没有任何个人娱乐,连罗伯特·安森·海因莱因的小说都戒掉了。当然,现在这一切都结束了。

  “语焉不想留在澳洲,说好学业一结束就回国。”杭思嘉有些失望,她希望宝贝女儿留在那个大海洋中的岛国,和袋鼠一起快乐地生活,“至于我,没什么新鲜事。”

  “还当着副主任医师?”文小青愤愤不平,像是准备出手为闺蜜讨个说法。

  “那是一年前。已经转正了。”杭思嘉不动声色。

  “喂,这么大的事为什么瞒着?这不是我俩最大的理想吗?”文小青的声音又尖又细,显得有些夸张,“许胖,明天咱们请思嘉吃饭,为我心中最伟大的大夫办个漂漂亮亮的庆功宴,秋鸿作陪。”

  倪秋鸿能理解这种安排。当年杭思嘉和文小青从医学院毕业,说好和倪秋鸿许森一块儿闯深圳,许森最后时刻放弃,她不得不跟许森回到洛阳,在锅炉厂当了一名计生员。三年前厂子被互联网企业收购改做仓储,医疗外包,文小青买断下岗,梦想从此休矣。杭思嘉不同,工作两年后考了985硕博连读,在博士如云的三甲医院杀出一条血路,无论学历还是事业,闺蜜俩已经拉开了长长的距离。

  “别那么激动。”杭思嘉明显口是心非,“你知道,我就像天下初产妇的亲妈,每个人都恨不能让我把他们了不起的儿女迎接到这个世界上来,忙得有时候我都神情恍惚,觉得这个城市一半小公民是我接生的。”

  “太了不起了!亲,我为你骄傲!”文小青说。

  不知为什么,倪秋鸿感到隐约不安,他觉得事情有点一边倒,这可不像平时势均力敌的她俩,难道疫情真的改变了世界的平衡?

  好在,这对闺蜜相当自然地完成了过渡,很快进入正题,关于文小青夫妻俩来深圳的目的——买房。

  就倪秋鸿所知道的情况,这对闺蜜在席卷全球的瘟疫中整整讨论了大半年,几乎不可能有什么细节会被忽略。她们的决定相当明确,去他的nCoV毒株、D614G突变、Cluster5变体和501Y.V2变体,去他的中原、链家、贝壳和Q房,她们有足够的能力为自己——为文小青——杭思嘉最好的朋友找到一处逃避世界末日的世外桃源。

  “先说个题外话,”杭思嘉胸有成竹,“我觉得宜家风格不适合你们。南方潮气大,传统红木也太浪费。”

  “你总那么聪明,一说就说到我心坎上。”文小青在后排发出愉快的笑声,可以肯定,此刻她非常愿意脱下显得多余的毛衣。

  “我想好了,你们应该添置一套柚木家具。我是说,一整套。”

  “那还用说,必须全套,不然许胖会说我不如别人想得周到。”

  “但也不一定,也可以考虑皮质家具。”

  “你不会说Part牌子吧?”

  “就是它。上周我专门去专营店看过。”

  “勤打油,处理好防霉,别让皮质变硬——”

  “问题是,你不会还像过去那样懒得抽风吧?”

  “真是恨死我自己了,比之前更糟糕。”那一位在后座上快乐地摇晃着,“你呢?”

  “什么?”

  “你家那面墙,我一直没好意思问,咱俩视频时,你身后黄乎乎一片,用的什么墙纸?”

  “欧雅。”杭思嘉底气有些不足,“浅米色。你是不是觉得土气?”

  “不,只是和你鲜明的风格有点撞。”文小青推心置腹,“不过,那种背景,恰恰让你拥有一种独特的冲击力。”

  “你确定?”

  倪秋鸿悄悄看了副驾座上的妻子一眼。杭思嘉就像手术时拿错了二分之一弧度的弯圆针,一脸懊恼。她本该直接从手术盘里拿起那根三角针。倪秋鸿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这就对了,现在她俩打了个平手。

  倪秋鸿知道妻子藏在内心深处的尊严。杭思嘉从来没有和文小青提起过他们的房子。事实上,他们仍然住在来深三年后分期付款买下的一居室里,那是他们当年能够做到的最好结果。他们需要证明能靠自己的努力拥有一切,证明他们当年的选择是对的。二十年过去了,周边城中村陆续改造,因为政策原因,它们一个个成功地摆脱掉他们的那套土拨鼠穴居。每天下班回家,走进他们那个寒碜的老旧小区,他们就像误入了布罗卜丁奈格国里的格列佛。然后时间到了六年前,他们不得不在行业整顿中退掉南山的三居室预订,拿回首付款,帮助杭思嘉悉数退出一大摞数目惊人的手术红包。如果不这样——如果杭思嘉不那么在意团队脸面、刑事诉讼和职业虚荣,她完全可以用太阳系的任意颜色打扮他们新家的每一堵墙面。

  “不提这个,说你的事。”杭思嘉打起精神,“房子我替你选好了,重点推荐两个楼盘。”

  就像迎接一台十月分娩的出色手术,杭思嘉把一切都准备得十分妥帖,她为闺蜜——当然也包括闺蜜的丈夫——推荐福田的益田村。那是一座多数人主义建筑群,拥有108栋住家楼宇和7405户人家,听上去就像“佩利·罗丹”系列中的Swarm人工星团。超大盘意味着开发商实力,代表配套保障,这个谁都清楚。美中不足的是,二房户型一开盘就抢光了,剩下少量三房,下手慢了,连这个也剩不下,谁让如今的楼盘具有无穷嵌套能力,而嚷嚷了半天的科技股至今没有战胜楼市。


创作谈

我能看什么,看到什么?
邓一光

  这个故事是我听来的。

  最先让我心动的是非常时期中一对闺蜜持续的情谊,她们在危机中只字不提恐慌、焦虑和加油之类的话,而是每天在各自的封闭中给对方发去的一些诗歌片段:
 
  我的窗户很高
  你不可能以你的手指够着它
 
  或者:
 
  你我之间卧着一柄双刃剑
  誓言将在我们的思想里生存
 
  说不清是不是因为茨维塔耶娃有一位鲁宾斯坦学生的母亲,她在音乐和博物馆中长大,她的诗歌充满了音乐的神圣美,在那段非常的时期中读到这样的诗,我被击中了。我很吃惊那对闺蜜对身外世界的无视,并且想知道她们是谁。我在想,作为两个脆弱的生命个体,她们要屏蔽如此重大的人类灾难,究竟需要多大的内心定力,靠什么才能做到?我决定把这个故事写下来。

  我讲过的故事,它们在种子时期大多经历了长时间的酵藏,什么时候觉醒过来,跳入阳光之下的泥土中发芽、出苗、生长和结出果子,不取决我,而取决于感触敏锐的四季。我的酵藏室里储藏着多少故事的种子我已经记不清了,它们当中都有谁我也不记得了,但这个故事不同,它在禁闭期结束不久就朝我喊,喂,我醒了,快来把我种进泥土中!于是我写下了它,但它不再是我听到的那个故事,而是生长成了另外一个故事,唯一没有改变的是闺蜜俩对外部世界的屏蔽,和她们自我世界里不曾和解的执着。

  我知道问题出在哪儿,如果故事原型出现在2019年之前,我看不出它有什么问题,那会儿我笃信自己能够找到有条件的单纯生活,以及不计条件的诚实和爱,至少我承认它们的存在。现在不一样了,我知道身边很多人,他们和我一样,有着时时被自己感动的向往,和倾尽身心的努力,却不断偏离方向,遭遇分裂人生,在离开和进入一段生活时带着羞耻的情感,这样的我们不会停留在感性确定论阶段,不会因为被动感知作出轻率选择的决定,正如不会把桫椤简单地看作蕨类,把黑脸琵鹭简单地归属于鹳形目,这就是这个故事静悄悄变化的原因。

  我这十年一直居住在塘朗山脚下,上一个住处的书房正对着市民中心,那里有亚洲数一数二的灯光秀,每个节假日和周末,灯光秀就如期上演,如果遇到重要的时间节点,比如经济危机来了,或者城市纪念日到了,灯光秀就格外璀璨,我猜那是城市在给自己打气。有时候我会走到落地窗前,在那儿站上一阵子,静静地看变幻无常的灯火。

  我能看什么,看到什么?这是我时常问自己的问题。如果是灯光秀,它不取决于进入和发现,而取决于照亮;但如果是讲述,事情正好相反,它不取决于照亮,而取决于如何进入,以及发现了什么。

  在某些事情上我仍然在努力,能够戍守的城堡不多了。我没有忘记茨维塔耶娃那些充满浪漫光辉的诗句,没有忘记她那把在《雏鹰》幕启时,对着自己纷乱秀发下的脑门扣动的纳甘转轮手枪,只是有一点不同,不再有尼伦德尔,那不是需要诀别的对象。事实上,即使没有经历疫情,我们也在经历隔离和死亡,它们未曾一日消失过,我们与他人的生命始终隔离着,那种可以不计条件的诚实和相爱,那些单纯的生命已经“死”去很久了。

  窗户的确很高,越来越高,故事中那些伸出去的手指有没有机会够着它,似乎没有答案。


评论

物化时代的“老友记”
——读邓一光短篇小说《带你们去看灯光秀》

吴义勤


  近年来,邓一光以他的长篇小说成就引人注目,但其实他的短篇小说也一直非常出色。在我的阅读记忆中,他的《狼行成双》就是中国当代文学不可多得的短篇经典。这次读到他的新短篇《带你们去看灯光秀》,又极其喜欢,这是一场精彩的“老友记”,是一出波澜起伏的心理戏剧,也是一个时代的众生相。小说讲述了两个家庭、四个老友在异乡久别重逢、在短暂的时空内所发生的心灵碰撞。既映现出现代化高速发展背景下个体的焦虑与困境,也显影了时代的诸多面相和问题。小说表层波平浪静,但深层却暗流汹涌、奇峰突起,心理的、潜意识的、人性的、伦理的内涵极为丰富,是一篇令人回味无穷的小说。

  小说有一个精致巧妙的结构,人物和故事均限定在较小的时空内,集中在一辆车的空间之中和一段短暂的接机路途中,现实的时间和空间都很固定,颇有古典“三一律”的味道。但作者通过人物的回忆与讲述,通过人与人以及人与生活的多维关系,将叙事层面的时空进行了大幅度的延展,从而使叙事跳脱出个体范畴,与开阔的历史和深广的时代产生了紧密联系,既有个体角度的精神纵深性,也有时代整体的宽阔度。作品中没有太多的场景转换和人物行动,但通过语言火花将人物的心灵活动以及人物背后更为驳杂的时代镜像映现出来,围绕着个人和时代,提出了诸多有价值的现实问题和有深度的精神追问。

  小说设置了对比性的时空结构。从空间来讲,一个是倪秋鸿和杭思嘉所置身的现代化高速发展的大都市深圳,一个是文小青和许森所生活的相对传统的中原城市洛阳。在叙事中,两个城市喻示着不同的经济现代化程度,以及由此而孕育的文化特征和生活习惯。深圳的现代性、前沿性与洛阳的传统性、保守性构成鲜明对比,甚至成为不同人生方式乃至存在方式的象征。因此,老友重逢是情感距离的靠近,也是不同文化和观念的碰撞。在时间上,也存在着过去与现在的纵向对照,四个人物不仅曾在青春期产生情感上的复杂关联,而且有着共同的青春史和成长史。彼此之间既相互熟悉亲近,又始终存在竞争对比心理,这种彼此间的对照以及对比成为小说中并未说出但始终在场的微妙情绪,也正是这一情绪潜在性地构成了小说的“张力”,并引发了短暂时空之内各个人物心理状态和情绪态度的大幅度波动。

  倪秋鸿与杭思嘉的“深圳生活”是移民城市发展历程在市民层面的缩影,深圳既意味着改革开放的前沿,象征着现代化落地生根蓬勃发展的壮阔图景,也意味着高速发展的现代化过程中所存在的城市问题和人的困境。倪秋鸿与杭思嘉的困境一方面具象化、生活化地表现在住房空间的大小以及事业发展受阻上。他们并没有随着房价的上涨适时完成房子的更新迭代,而是在房价的一路飞升之中,被抛到了城市边缘的角落里,这种边缘性成为既具象征性,又具现实感的心灵图景。在事业上,倪秋鸿和杭思嘉高强度的工作量以及被迫的行业转换都喻示着生存的艰难,他们虽然从事着对于城市而言至关重要的教育和卫生两个行业,但是各自的工作并没有给予他们体面的生活和尊严。这种不对等性一方面衍生出现实生活的困境,另一方面也引发更深层的精神危机。即安全感和身份认同感的缺失。这里,作品提出了一个重要问题,即在现代化不断落地生根的过程中,人与城的关系问题。在高度发达的现代城市之中,人与城的关系越来越体现为生产体系中的整体和部分的关系,被更多地程序化、工具化和物化了。倪秋鸿和杭思嘉悄悄萌发的思乡之心以及归乡计划,既是在现实生活的困境中开拓出的一条新路,也是对于这一不断工具化、物化的关系的反抗和逃离。

  文小青与许森的生活轨迹是当代中国城市发展的另一种镜像和路径,中原城市洛阳正处于现代化发展的另一种阶段和形态之中,体制改革、经济转轨相对缓慢的状态,预示着由此而生的不同的城市文化和生存状态。倪秋鸿和杭思嘉虽然是深圳这座城市的“失败者”,但内心里起初对远在洛阳的文、许两位还是有某种优越感的,他们对其两人“失败”生活的想象正是一种真实的现实镜像。如果没有“黑天鹅”式的意外事件,文小青和许森将会被稳妥地放置于倪秋鸿和杭思嘉想象的城市镜像里。因此,虽然故事走向出现大幅度的反转,但一个完全不同的城市镜像还是在想象和对照中勾勒出来。深圳与洛阳,不同的地理位置和文化特征,也是不同的城市发展路径和现实图景,当代中国的不同城市形态和时代境况在两个家庭的微镜头中浮现出来。小说中的“黑天鹅”式意外事件意味深长,它成为挽救文小青和许森生活和生命尊严的上帝之手。但它的偶然性,注定了这种模式并不具备普遍性和现实逻辑性,它以一种意外的方式出现,带来了强烈的戏剧性反讽效果。同时也造成了问题的被悬置,那些横亘在以洛阳为代表的传统城市中的现代化难题依然悬而未决。

  可以说,小说显影了时代的诸多问题和复杂面相,它以人为轴心来讲述和呈现这一问题,但也最终回到了关于人的本位性思考之中。它触及了当代人生活和发展的一个重要命题,即在一个加速发展、高度物化的时代,个体的人如何维护生命尊严的问题。“老友会”四个人不管如何在内心和潜意识中进行自我粉饰,不管是语言上犀利攻击对方,还是在心理潜意识层面强化自我,一个无法回避的现实是,四个人其实都是生活的弱者,都是在时代大潮中被裹挟着的、疲于奔命的小人物。他们徒有进行“弱者的反抗”的意识,但缺乏足够的能力和方式,他们竭力奔跑着,既想要追逐分享现代化的荣光,也更想要维护生命的尊严。

  小说中的城市灯光秀极具象征意义,它是一种虚幻的繁华,既是城市技术和物质丰富的极大象征,也以免费的形式让观众短暂地进入城市腹地,享受城市福利并成为“共同体”。但这种人与城真正融为一体的时刻毕竟是短暂的,在现代之城中,人与城的情感关系和身份认同正在更多地被一种工具性、程序性的方式所替换,人的物化和工具化仍然是亟待解决的现实难题,这是这篇小说带给我们的更深的思考。所以,带你们去看灯光秀,只不过是人与城的短暂而甜蜜的约会,是对现实的暂时遗忘,是弥合心灵创伤的致幻术。


编辑有话说

张颐雯


  《带你们去看灯光秀》是邓一光继去年的短篇上榜后蝉联榜首的作品,也是其深圳系列的又一力作。现代城市深圳与中原古都洛阳遥遥相望,曾经的发小从各自的城市出发,即将来到对方的城市重新生活。他们之间的友情令他们的家庭,事业、房产与未来都有了令人触目的对比。灯光秀喻示着城市的欲望与诱惑,但小说不是在写灯光秀,而是两对中年夫妻在灯光秀照不见的地方发生的事,是梦想的破灭、生存的艰难、情感的疏离还有身份认同的困境。邓一光不仅写出了一种当下的,具体的个人经验,也让普通闺蜜间的短暂交集成为当代中国人的命运写照,成了中国城市发展史的一个侧面。深圳暮色里两个家庭的命运写出了人的恐惧与勇气,迷失和寻找,绝望与新生,他们的故事解构了这座城市,同时超越了这座城市。


  作者简介

  邓一光,20世纪80年代开始小说写作,出版长篇小说10部,中短篇小说百余篇。现居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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