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斯卡奖”不是国际电影节奖项,而是一个美国本土电影评奖,只是由于美国电影文化影响了全球电影游戏规则,它也就超越本土性,被视为世界电影“至尊”。为了增强国际性,它设置了“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专门颁给美国本土以外的优秀影片。就是这个“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让世界许多电影人牵肠挂肚,荣获该奖项基本被认为是获得了美国甚至世界主流电影界的承认,在业界地位非同小可。尽管欧洲电影为抗衡“奥斯卡奖”设立了戛纳、柏林、威尼斯三大电影节,拥有了自己的“电影节文化”,但是,即便是一些大电影节上的获奖片,如果没有荣获过“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总让制作方觉得有所欠缺。
中国电影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冲击“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这以前,中国电影也在包括欧洲三大电影节在内的国际A级电影节上获得过不少奖项。这说明中国电影开始将眼光置于国际电影文化高度,这是中国展示改革开放发展成果的要求以及中华文化的自信使然。但是,除了获得屈指可数的几次提名,还一直没有问津过“奥斯卡奖”。(左下表)
从表中可以发现,刚开始“冲奥”即连续获得“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提名的三部影片《菊豆》《大红灯笼高高挂》《霸王别姬》,都是关乎“东方文化”的。它们在文化上“用力”颇深,涉及表现古老的中国人性,其中有的影片甚至刻意安排了大量并非真实存在,却有助于凸显地域色彩与历史厚重感的“民俗”,并以歇斯底里的呐喊和强烈的表现欲,引起奥斯卡评委们的瞩目。
2002年,张艺谋导演的古装武侠电影《英雄》获“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提名,也被认为是得了2001年美籍华人导演李安凭《卧虎藏龙》荣获“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的“余利”。由于代表华人电影首获“最佳外语片奖”的巨大荣誉及影响力,李安超越张艺谋而成为了东方电影美学的领路人,强有力地指出了中国电影冲击“奥斯卡奖”的“东方路线”。紧随其后的《英雄》,只是“东方图谱”更为浓彩重墨,未料想,也成了此后15年里中国电影获得“最佳外语片奖”提名之“绝唱”。它之后,追随“东方路线”的《十面埋伏》《无极》《满城尽带黄金甲》等,再也无缘提名。
2007年,曾有“奥斯卡奖”评委致函中国有关方面,建议选送“奥斯卡奖”的影片不再是古装片,因此,当年改送了表现战争与和平题材的《云水谣》参评。后面的选送影片,题材上有当代、古代,有文化名人、重大题材,有喜剧、有悲剧、有正剧,但无一例外地连提名的边也没擦到。这些就是26年中冲击“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的战果。
反思跟风,用国际语言传递“东方情怀”
中国电影冲击奥斯卡奖,尚未能同步反映出经济腾飞与电影文化水平的跃升,这其中当然也不排除国际评奖中的偶发因素和艺术外考量,可能会影响它完全客观地反映一国电影的真正水平。在亚洲经济发展远不如中国的伊朗,却两度收获“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2012年,第84届“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授予电影《一次别离》;刚颁出的本届“奥斯卡奖”又把外语片奖授予了同一位伊朗导演的《推销员》。这不免使中国电影人的心态纠结起来——中国电影真不如伊朗电影?当然,更多人则坦然承认伊朗电影确实有值得我们学习之处,尤其是其“静水深流”值得中国电影业界深思。
自《英雄》开始,许多中国重要电影导演为了拯救当时濒于沉睡的中国电影市场,自愿放弃电影理想而投入所谓“商业大片”的创作。随着对于好莱坞电影的接触模仿日益频繁,趋近好莱坞或者“准好莱坞”模式的电影产品不断涌现。问题是相当部分“商业大片”在影评界乃至观众中的口碑差强人意,而由于《英雄》的成功,不少电影人还将它们视为“冲奥”的拳头产品。笔者认为,我们需要端正一些对于“奥斯卡奖”的认识。一是“奥斯卡”最佳故事片奖都是颁给严肃电影的,也就是说,奥斯卡奖有自己的价值观以及艺术目标,他们是将电影作为文化艺术来评估的;二是奥斯卡获奖影片除了《阿甘正传》等少数几部之外,少有商业大红大紫之后才获奖,大多是获奖以后,才在商业上大红大紫的,属于先有口碑后有票房;三是奥斯卡获奖影片的目标观众从来不定位在北美,而是全球观众,它是为全世界观众拍片的。
与此相对照,目前中国电影正在引入好莱坞的商业运作,却少有思考和学习美国电影是如何呈现思想高度的。在资本逐利之风的“裹挟”之下,我们渐渐习惯了以票房论英雄,可谓产品多、作品少,有赢家、缺行家,艺人多多,文化人则寥寥。以为抖个机灵、玩个概念、卖个情怀,刷几张明星脸,即可赚个盆丰钵满。由于对于电影思想人文和艺术价值思考的缺位,即便与伊朗电影比较,中国电影也缺乏一种真诚气质,而显得过于“跟风”和热衷“抢钱”,也缺乏真正具有东方韵味的朴素美感。
好莱坞编剧“教父”罗伯特·麦基曾经告诫中国同行,不要使自己的电影成为好莱坞的赝品,冲击“奥斯卡奖”不如冲击自己的“东方情怀”。这位近年一直在中国“传经授道”的美国电影老人,其言也善,也是击中中国电影“沉疴”和“命穴”的——试问哪一国会把自己的最高文化荣誉奖杯授予克隆自己的复制品呢?
中国电影人熟悉“东方情怀”,喜爱“东方情怀”,也应该长于表现“东方情怀”,在这里不能不提一下张艺谋的早期电影——不管小说原著描写哪个地区,被张艺谋改编成电影以后全部改为“中国北方”,因为他熟稔于“北方”而有着无限的灵感,真正感动自己也能感动他人的情怀,往往就蕴藏在其中。中国后来选送“奥斯卡奖”的作品中也不缺乏“东方情怀”,有些表现得似乎还很浓郁,例如古典气息的《十面埋伏》《满城尽带黄金甲》,近现代题材的《梅兰芳》《金陵十三钗》,还有当代格调的《搜索》《滚蛋吧!肿瘤君》,为什么依然在“冲奥”时“颗粒无收”?2015年上海国际电影节论坛上,李安预言“票房即将超美,成为‘老大’还差几件事”的发言,可以说是对中国电影“全面体检”以后所下的“诊断”。其中有几句话,似乎颇能为具有“东方情怀”的中国电影无缘“奥斯卡奖”解疑答惑。他说:“往长远想,中国文化比美国文化悠久许多。东方民族有自己的情怀和表达方式,但还没有变成世界语言,我们也还没有找到一个出路。”“我们需要做的,首先是更好地把握和了解我们的传统文化,其次是去寻求一种世界共通的电影语言、沟通方式,这样走出去就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诚哉斯言,中国电影一要往传统文化的深处开掘,二要学习世界性表达和沟通。
突破“阻隔”,需内外兼修艰难探索
余秋雨在澳门科技大学的演讲中曾说道:“现在的中国就像一个巨人突然出现在世界的闹市区,周围的人都知道他走过很远的历史长途,也看到了他惊人的体量和腰围,却不知道他的性格和脾气,于是大家恐慌了。阐释中国文化,就是阐释巨人的性格和脾气。如果我们自己的阐释是错乱的,怎么能够企望别人获得正见?……我想,至少有一半原因,在于文化的阻隔。”笔者认为,这种“文化的阻隔”,也表现在中国电影冲击“奥斯卡奖”方面。因为中国电影“还没有变成世界语言”,世界“不知道他的性格和脾气”。正如李安为中国电影人指出的那样,中国电影人需要首先更好地把握和了解我们的传统文化,了解中国历史、东方神韵的独特、美丽、感人在何处。这是严肃的命题,也需要艰难的探索。
另外,中国电影人周围应该有一个“文化人朋友圈”,而不仅仅是一群电影专业的艺人自说自话地进行制作。“东方情怀”的精髓要找到“世界共通的电影语言、沟通方式”,需要我们的创作姿态不太高。这一点,伊朗电影的成功对我们有所启发——不是动辄从家国民族、历史传奇那样的大概念出发,而是俯下身去,真正贴近“寻常生活”和“平凡人生”。我们需要从“寻常生活”中去体现“东方民族自己的情怀和表达方式”,并寻求真诚的表达。然而目前,许多中国电影已掺杂有太多非电影的因素,纯情不再,难以动人,需要进行文化改造。再则,表达东方情怀,需要有撩人心扉的文化意味和很高的文化品位,只有制作出来的电影温暖自己,才能感动世人。
如果长于将“东方情怀”转化成为“国际语言”,中国电影离真正走向世界(获“奥斯卡奖”只是其中一种象征)也许便不再遥远。
(作者为上海戏剧学院教授、中国电影文学学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