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作家友人罗怀臻编剧的淮剧《武训先生》在上演60余场后,来到北京演出。我颇有期待,也不无不安。一个叫花子办起三个“义务教育”的学堂,正如编剧者说:他“对知识有崇高的敬畏,对人生有执着的信念”,他“用一辈子的时间践行一件事”,“将理想化成了生活”,这难道不是令人肃然起敬的?
观众从武训独特得不可思议、伟大得近乎天使、离奇得几近荒谬、苦行得近乎圣徒、卑贱得又难以让人接受的生活历程中,仍然能感受到一种非凡的追求与坚韧,一种奉献的忘我与光明,一种苦难的火焰与熔铸,一种人生有成的安慰与升华。很简单,他想做的是一件好事,是一桩文化慈善事业,但他不是比尔·盖茨,他一无所有,只有赤手空拳,用付出身体和生命去完成义举、善举。他为之牺牲了一切,他做到了!
这是一个匪夷所思的故事,是一个为文化教育而献身的文盲的故事,是一个励志成功的故事。当然,又是一个令人长叹的故事。
终于,2018年11月,我看到了由上海淮剧团演出的、罗怀臻编剧、韩剑英导演、梁伟平主演的《武训先生》。
戏剧开始表现青年武训与梨花的爱情,他们对于生活的期望,还有与小和尚了证的友谊,带着几分喜剧色彩,活灵活现呈在舞台之上。然后是武训和梨花由于不识字被财主张老辫诈骗与欺压,卖了力气反而一贫如洗,被逼卖地卖人,武训开始从他知之甚少而羡慕甚多的上学、识字、读书上,从知识与文化的重要性上,思考与谋划穷苦人改变命运的可行之道。靠行乞办义学,让不识字的穷人不再受识字的坏人欺负,他的想象力、神奇性、斗争性、大志与大勇,已经特异有加,远远超过常人了。
行乞生活中,他受尽污辱欺凌,但是为了一个崇高目的,他甘受胯下之辱,以退为进,以弱胜强,以柔克刚,以不变应万变,他的思路与行事确有中华传统文化的某些特点。
舞台上苦肉计中的武训,令观众难受。这时他与有情而未成眷属的梨花相遇,对唱对舞,互诉衷肠,那种凄美与深情,痛心与互怜,令人哀叹;那种对被剥夺了的爱情的相思,也成为武训办成义学的驱动力量。他燃烧生命,如火如荼,追求文化,追求公益,令人唏嘘涕泣。梨花被迫委身的卫屠户以肉相赠,又表现了劳动人民的质朴,流露出创作者对于人性本善的珍惜,表现了生活中有希望的一面。戏曲乎,戏曲乎,《武训先生》的荒唐与痛苦,正是戏曲之“戏”也!
然后是全部辛苦的被窃。戏剧在表现张老辫的妻子、武训的姨母之时,将她的有情与张老辫的无耻加以适当区别,这个处理很有分寸。由于疏忽,武训在为姨母拜寿时被灌醉酒,致使张老辫盗窃他全部积蓄的阴谋得逞,这使武训几近精神崩溃。而在了证和尚的鼓励下,武训终于显示了他的顽强与坚持。佛家的悲悯与普度众生的情怀,到了武训这里,铸就了他百折不挠的意志。这时,戏剧进入高潮,武训的境界也提升到新的高度。
最后,看到义学院堂皇建成,观众已经热泪盈眶,此时发出的如雷欢呼与掌声是对于武训的赞叹,中华民族的劝善劝学传统终于得到彰显。而孩子们反复诵读的简单亲切的“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也点出了“大道至简”,总结了武训的遭遇与其时的社会人生。
在《武训先生》的演出中,我们看到了创作者与武训相通的敬文化、倡教育、利他人之心,看到了剧情的充实与多情,看到了导演的生活化、理想化、戏曲化的功夫与对于其他剧种艺术的汲取与借鉴,看到了淮剧的蓬蓬勃勃、生气贯注、趣味洋溢,看到了演员特别是淮剧王子梁伟平的功底与台缘,看到了舞台美术、背景、调度、灯光、效果、服装各方面的追求。我还从与罗怀臻先生的交流中得知,他将进一步修改,使武训的尊严与人性的善意进一步升华。我愿意为此戏鼓与呼,我祝愿淮剧《武训先生》锻造成为又一个当今的经典剧目,演下去,再演下去;完美下去,再完美下去,对得起武训,对得起淮剧,对得起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