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段时间,我在一个类似桥头的地方上班。办公楼是新装修过的,井然有序,一尘不染,窗玻璃特别装了双层,因为楼下便是三条马路的汇聚地,机动车非机动车从三条路上呼啸而来,挤上一百多米长的引桥,然后从桥上过江。所有的故事都发生在那段引桥附近,三路车马无论如何也不肯低调通行,谁都像是要去救火,结果自然是在那里堵成一团,有时还传出巨大的不明声响,类似酒瓶摔破的声音。每当此时,江里的货轮看热闹一般,幸灾乐祸地喝个彩,扬长而去。这一带是老城区的中心,引桥两侧从三十年代起就是响当当的水陆码头,烟火繁盛,生意火爆。一年年下来,那些商铺的门脸换了一茬又一茬,每换一茬,就多出几个新面孔,毕竟地方只有那么大,那些门脸渐渐被挤得鼻歪眼斜,失了体面,比如中心商场的招牌被一只巨大的羊蝎子挡住一半,理发店的旋转灯依偎在高挑的服装模特腋下,而服装店门口的插座上,连着一个榨甘蔗汁的小机器,老板每天向那个流动营业的男人收取电费。银行营业部楼上就是住宅,晾衣架上的花裤子无数次掉下来。这还不算那些做游击生意的外乡人,摆在地上的虎骨麝香,挂在身上的神奇古玩。有一次,街边慢悠悠走过一个一丝不挂的妙龄女郎,绝美的身体沾满灰尘,但她泰然自若,毫不慌张。仍然是在这段引桥下,在江边,每年总有三五个年轻的尸体被人打捞上来,放在温柔如丝的江边草丛里,等人认领。
在这里,每个人都曾是故事的主角。我就曾在那个头顶上卖羊蝎子火锅的商场里遭遇过小偷,我去买皮鞋,手包式钱包刚一放下,依稀感到光线一暗,等我反应过来时,钱包不见了。经人指点,我来到一个曾在商场工作过的温文尔雅的熟人面前,他说试一试,又叫我别抱太大希望,然而不到半小时,钱包找到了,钱被小偷用去了一些,问我介不介意。我当然要说不介意。
每当我回想那一切,眼前总会晃过那些票房还不错的所谓喜剧电影,我永远不会对着那些狗血的场面发笑,因为我知道它是真的,真的就是那么杂乱、吵闹、荒诞不经,外加形形色色的暴力,只是这里的暴力不是恐怖分子搞的那种暴力,这里的暴力多半是一对一的,是冰火相遇的瞬间迸裂,是一生只暴力一次的终极较量。
这样的暴力,其实不是暴力,是本能,是血性,是活着的证明。
有段时间我特别喜欢那座桥,一上桥,风就来了,风从江上扑面而来,把那些乌糟糟的东西都吹到了脑后,过了桥,是一条修长而优雅的坡道,下坡的尽头,就是外面,这给人一种印象,上桥之前的一切拥挤、卑微、惊慌,都只是暂时的,你唯一需要的是忍耐,一百多米长的忍耐,忍过了这段,你会豁然开朗,并感到欣慰,你毕竟平安无事地挺过来了。
我从没想到,有一天我会写到暴力,虽然只有那么一丁点,那种看似热火朝天却如履薄冰的生活,我一直拒绝写到它,因为那无异于从脚下取一块冰来雕一枝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