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马永平,自幼生长于白山黑水,青年时代有过短暂的军旅生涯,年逾天命后客居金陵。在异乡南京,其现实身份,乃是庞大的高校打工族之一员;其具体工种,则为学生宿舍管理员,简称“宿管”,俗称“更夫”。马永平每月薪水无多,仅够果腹。因需经常值夜班,自然而然地,其面容多半呈现为隐约的菜色或蜡黄色。其人性格则木讷、羞涩、内向,以至略显孤僻和自闭,给人的感觉,仿佛苦行僧,亦如土拨鼠。
马永平中等个头,瘦削结实,当和他那在同一高校任教的高大英俊的弟弟马永波站在一起时,不免顿见单薄。有“诗坛美男子”之誉的马永波,诗艺优雅、自然、奔放,作品以狂野的叙述、复杂的意象和宏富的内涵见长,是有影响的当代诗人。因了与马永波的同事之缘,而顺便认识了其兄马永平,我与本文的言说对象,即为这样一种简单的世俗关系,乏善可陈——平均一两年内,难得见一次面;甚至连深居简出的同事马永波,亦不常遇见。渐渐地,马永平的人,对我似已成为一个模糊的影像,好在,本文所谈的是他的诗。
诗人马永平
穷街陋巷,古寺青灯,箪食瓢饮,米饭青菜;印象中的马永平,就是这样一种生活状态。看起来,这位草根人物缺乏必备的诗人气质,几乎可以直接归类为那种笨头笨脑、呆里呆气的北方汉子。但就是这个不像诗人的诗人,从2008年11月写下第一行诗句起,平均每年写诗百余首,一直保持着旺盛的创作势头,迄今已在《文学界》《扬子江诗刊》《星星》《广西文学》《青春》《诗江南》《中国诗人》等发表诗歌多首,频频亮人眼目,充分诠释着“诗歌在民间”的箴言。现实生活中,凡沉默寡言者往往情感最丰富,思维最奇特,更宜于写作。马永平诗风执著而放达,不乏理想主义色彩与存在主义维度;在我看来,他是我们这个时代真正的诗人。
马永平的诗朴素,平实,沉稳,字里行间总有一种明朗的忧伤和柔韧的坚强,凡追怀往昔,摹写事象,往往不拘形迹,而自能抵达内心,于时代层云之上,勾勒出一颗不屈灵魂的高蹈。“湖水里倒映着梧桐/灯光以及明月和繁星/没有一丝风声脚步声鸟鸣声/一切都已经安睡/星空和湖水宁静而幽深/那里有我们不知道的事物/散发着神秘的信息/他漫步在湖畔/仿佛漫步在湖水之上/漫步在繁星与月亮之上/他试图与那神秘宁静的气息/进行无声的沟通,交谈/他头顶上的星空和脚下/湖水里的星空之光交相辉映/在星月光芒中他的肉体消失了/唯有一丝灵识在星空中游走/他不知道自己来自何处/也不知道会走向何方”(《漫步在星月之上》),高华的情志,洒脱的风怀,超然的姿态,辅以天问式的执著,生成颖悟的主体。“它们展开翅膀用小嘴梳理羽毛/还不停地抖动全身,把雨水抖落/然后紧挨着蹲在窗台上/时而歪头望向天空/时而叽叽喳喳地说几句话……窗外,雨仍在下而且更大了”(《雨中的麻雀》),“它在草坪上站起身/伸长脖子,把头高高地举起/前后左右地观察周围的动静/然后,突然间伏下身,低下头/迅速奔向它锁定的目标/贼一样无声无息/你只能看到一片腿影一团黑暗”(《乌鸫觅食》),这些聚焦于鸟雀的诗篇,显示了主体观察能力之强,描摹功夫之佳。马永平不囿于成规,行文开门见山,排闼直入,复又别具幽情,生成妙不可言的滋味。
《别出声,让我们去看水火鸡》写道:“绿色小径一直通向水边/这就是它们新建的绿色乐园/别出声,让我们看看它们怎样开始美好生活”,托物咏怀,寄意深远,以近似孩童式的语气和视角,使物与我的融汇妙合无垠,呈现出对未来生活的无限向往与美丽憧憬。诗人亦有《除夕的冰灯》一类诗章:“我父亲站在除夕的黑暗中/我看见他把一盏冰灯放在院子里……他弯下腰把一根白色蜡烛/从冰砣上面的洞口放进去/然后用火柴点燃,一瞬间/烛光便从冰中漫出来/照亮了整个小院/照亮了父亲那时还年轻的面庞/照亮了我们那时还好奇的眼睛/直到我父亲离开那个小院/直到那盏冰灯又还原成水”,全诗追怀父爱,还原童年,一气呵成而欲言又止,朴拙复纡徐,沉郁复含蓄,其由混沌求澄明的叙事方略,运用得颇为练达。毋庸讳言,马永平虽非专业诗人,却悠然抵达了专业诗人具备或未必具备的段位。
万人如海一身藏。马永平是本色的,犹如那方生他养他的醇厚的黑土地;马永平又是灵性的,亦如这片接纳他拥抱他的诗化江南。“如今我己经有了一点年纪,看什么都觉得厌倦了……现在我常常躲开人群,寻找一个没人的地方,/或深夜坐在水杉树下看它们笔直地向星空生长”,《现在,我不愿意看见》我手写我口,勾勒出真实的内心图景。如是,马永平背对诗坛,面向旷野,自顾自地倾诉、表述,直抒胸臆而不直白,自尊而不自恋,执著抗争而处之泰然;这样一种红尘中的低姿态,俗世中的大悲悯,令人起敬。那种“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的《诗经》传统,那种“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的汉乐府精神,在他身上有意无意地得到了良好师承。当充分领略了生存的荒诞、洞悉了宇宙的奥秘、参透了人生的要义后,诗人马永平成为迷乱时代的智者。
豪华落尽见真淳。一切文学,必定离不开技巧与修辞。但不太偏激地说,世俗意义上的技巧、修辞,皆为文学之敌:我们早已见惯了太多的“文学腔”与“艺术范”,太多的装乔弄态与矫情伪饰,睹之浑身起腻。马永平的诗歌观察细致,手法地道,摒弃了隐喻和象征,每以白描行事,下笔如同在说话、如同在生活;在一派不疾不徐中,必备的修辞、技巧亦悄焉隐于其间,情怀沛然——他的诗分明超越了修辞、技巧,超越了俗世的物象,直抵本体。马永平通过对事象的精准再现与出色还原,袒露了其云蒸霞蔚的内心世界和卓荦不群的精神空间。正如《油菜花开》一诗所示:“白色的蝴蝶在花间飞舞/蜜蜂把头扎进花蕊里采蜜/一大片黄金色的油菜花/从我的眼前一直开到天边”,干净,明媚,淡定,不露声色间自具深意,自有高格,深得现代诗之精要,蕴含着耐人寻味的诗艺和理念。
马永平的诗苦涩而轻松,无招胜有招,表象的简单与内里的繁复,达成奇异的张力,彰显对人生、对命运、对宇宙的本真性体悟。应该承认,创作主体业已在长期的寂寞自持中,修炼至一种“风露与高寒”式的境界。不过,马永平的诗再好,当下那些形形色色的“最佳诗歌选本”类图书,恐也难对他投去柔情之一瞥。因为诗人马永平,不过是一名居于社会底层的打工男、弱势族群一分子,无权无势,无钱无色,自然也便无“用”,很难进入大人先生法眼。说到底,当下偌多诗歌选本所倾目的,名义上是诗,实则不是诗,而是诗背后的人。当一切都被充分世俗化、利益化和交易化时,黑色幽默比比皆是。这是时代之病,亦是人性之疾。然而,真正有良知、有道义、有鉴赏力者,对马永平的诗作是不会漠视的。
的确。今天这个貌似纯洁的诗坛,动辄标榜“天真烂漫”“赤子之心”“真性情”,却又颇不乏冷漠、势利、谄媚、伪善,不乏投机钻营攀龙附凤;那种看人下菜碟的市侩哲学、有奶就是娘的功利法则往往大行其道。当下之诗坛,有时简直成了戏子的乐园;那些个招摇过市的戏子型诗人,即是这个“坛”的特色产物之一。我们看到,这类聪明的诗人,每喜欢戴着纸糊的桂冠,沉溺于一方“教主”式的良好感觉,长袖善舞,上蹿下跳,将荒江野老之道,经营成了朝市显学之术。世相芜杂,人心扭曲,欲望共虚荣滋生;当诗歌沦为捞取名利的工具、交际交易的手段时,也便意味着小人得意,鼠辈发迹,“社交达人”一路春风,时时书写着一出出功夫在诗外的活闹剧,以其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堂而皇之地树立起扭曲的“先进”样板,且因此而深为一些意志薄弱、信念游移、操守贫瘠的“后进”诗人所追摹、所效仿,益发加剧了诗坛风气的恶化。
万物静默如谜,流光飞逝如斯;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浑然忘机,一心向诗,马永平是虔诚的诗歌守夜人,尊贵的精神之王。作为一名还算认真的诗歌阅读者和诗歌评论者,在此谨向马永平,以及众多马永平这样静默、低调而富于实力的写作者致敬——正是他们,拓展着当下诗歌的高度、深度和厚度,丰富了当代诗坛的维度。
作者按:谨以此文,纪念诗人马永平(1958-2020.01.10)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