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之水《〈读书〉十年》:门外大雪一尺--理论评论--中国作家网

[关闭本页] 来源:中国作家网      发布时间:2020-03-14

师从扬之水先生学习名物以来,首先列入研读书单的,自然是《棔柿楼文集》《中国古代金银首饰》《奢华之色》等。自以为《〈读书〉十年》,既然日记,自然闲书,又是她转身名物的“前世”,可以不必着急。等拿起来,才知错了。

流水日记,本来容易琐碎,但这部有与众不同处。作者身处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读书》编辑部,往来无白丁。当日名流,书中常见鳞爪;今日名流,笔下渐露头角。又遭逢社会重大转折,随手记下的诸多细节,足令识者见微知著,后来者展卷有得。自中华书局二〇一一年初版第一册,近十年来,论者已拈出无数独家掌故谈资,从金克木针砭,到钱钟书暗恋,堪成一部小《世说》。

我前年才开始读这套书,拿起就再没放下。书中多隽人隽语,如满地碎金。略举几例。一九八七年十月十三日记梵澄先生语:“文字达到极致的时候,是连气势也不当有的。”一九九〇年五月五日又记:“梵澄先生说起,万人称谀之事,宁可不做;为一有识者讥的事,不可为。”一九九二年二月十四日记谷林先生:“先生说,给人提意见,切忌语含讥讽,因此在口气上多所补正。”一九九四年七月十九日记访王世襄先生:“先生不在,师母谈兴颇浓,聊了一个小时,嘱我为文要在洗尽铅华。”——都为私下晤谈,并非冠冕场合,诸先生所言,自是肺腑,由此可见真面目。这些前辈学人,我已无缘得见,数十年后能读到这些句子,竟如同当面受教。有意记下这些句子,也正可见出作者自己的价值观。让我知道,素日从老师处得到的为人治学种种教诲,其实渊源有自。沈昌文先生曾概括作者的十年编辑生涯是“师从众师”,这“众师”的教益,居然备藏于此。当然,书中所记沈公一句“办公桌上整整齐齐的,一定不是个好编辑”(一九八七年三月十五日),令我对自己的不良职业习惯如释重负,是另一重意外得益处。不止名流耆宿,就连不起眼的小人物,也口角鲜活。一九九三年十二月廿九日记川妹子小保姆说:“小婶的字,写得好乖呀!”一个“乖”字,面目如画。“小婶”就是扬之水。我今日所见她的字,已是神情萧散,岩中林下。当年却从“乖”处来。

沈公序中坦言 “我不大能看得懂她的论著”。结合书中其他细节,我有时不免疑心,虽然做了十年顶头上司,他可能并不真正了解当年这位手下。吴彬序中有段话,说《读书》与全体知识界一起进入九十年代后,进入调整期,“思索何以立足,何以自处,希望以甘于寂寞的坚持,保持读书人的本来面目”。斯言甚是。寂寞与坚持,大概一直是真正读书人的形影之随。日记里记载的老辈学人,常有寂寞之语。如一九八七年二月十日记钱春绮先生《闲士歌》:“时弃不我用,无奈做龙潜,谁识先生甘苦与辛酸。”一九八七年六月廿七日记赵萝蕤语:“我同别人是很少谈工作以外的事情的。”一九八九年二月一日记与梵澄先生对话——“希望你能常来,我一个人是很寂寞的。”“过节时,不会有人来拜年吗?”“鬼才来。”“是穷鬼,还是富鬼?”先生不觉笑起来,随即答道:“其实鬼也没有一个。”——虽然付之一笑,枯寂如见。然此辈中人,坚持便是寂寞的另一面。一九八七年十一月六日又曾记梵澄先生别番说辞:“余可为之事,固多也。手绘丹青,操刀刻石,向之所好……晚来则手持一卷断代诗别裁集,诵之,批之,殊为乐事,孤独于余,未之有也。”

编辑的工作是热闹的,呼朋唤友,游走四方。作者在后记中说:“《读书》的吃饭差不多就是工作——几乎不开选题会,许多问题都是在饭桌上解决的。”所以书中记过很多顿饭,甚至抄下菜谱和价格,有点儿“食货志”的感觉。多年之后,我见犹涎。但她说:“实际上,我始终不喜欢这种吃饭形式,几乎每次都表示不想去,但每被老沈指为‘特立独行’,吴彬:‘我要写一个座右铭给你;吾从众。’便只得从众了。”(一九八八年八月十日)同年八月廿五日又记:“总以为不能习惯这种场合,与往常很熟识的人见,也仿佛很尴尬。”一九九三年十二月卅日再记:“彻底的放松是孤身一人去游山玩水。”她在人群里是个不自在的人,精神上却独立而舞。这也是我熟悉的感觉。所以懂得,她茧缚十年、遇到服膺的老师、终于走上自己喜欢的路、不再从众,并非偶然。

《读书》十年,作者留给众人的印象,除好学外,有一条似乎是“不通世故”。一九八九年七月十三日记沈昌文点评“她什么也不懂!太天真,太幼稚”,尚刚点评“这个小赵,怎么像个小孩,提的问题那么幼稚”。一九九〇年九月廿五日记金克木责语“你的问题像个小孩子提的”。一九九二年四月十四日记:“(梵澄)先生说我在接人待物方面要好好改一改,说我阅世未深,不懂世故,还是一片天真烂漫。”不知当年她有没有改过。反正我如今见到的她,人间世故竟全部抛开,更加天真烂漫了。唯其天真,乃能纯粹;唯其烂漫,乃能专注。这种情性,正适宜学问一途。

一九九五年,机缘凑泊,孙机先生出现在她的前行路上。九月六日记:“读孙著,并与先生一席谈后,痛感‘四十九年非’,以往所作文字,多是覆瓿之作,大概四十一岁之际,应该有个转折。与遇安先生结识,或者是这一转折的契机。只是前面的日子无论如何也是不多了,更生时光促迫之感。”作者的治学道路如今已经人所共知,这里正是起点。同年十一月一日记:“遇安师做学问也很有特点,似乎是孤军奋战,自成一家,在诸多集体项目中,皆不列名。这原因,大约有二:一是认识问题的角度往往与众不同,因不大与人共话;二是个性极强,不愿磨去棱角,奉圣人‘吾从众’之哲学。”十二月四日又记:“(孙先生)当时(五十年代)曾有志写一‘鲁迅传’的电影剧本,故搜集了不少材料。以后觉得文学太空疏,继而考了北大历史系,从此就和文学告别了。”——应该正是这种不肯“从众”的怀抱,不肯“空疏”的志趣,使得师徒切磋琢磨,相投相得,共同走过了此后数十多年的名物治学路。文章俱在。

这段时间的日记里,孙先生高频出现,很多有趣细节。如一九九五年九月十三日记与孙先生看展后往翠花胡同吃饭:“又是先生做东……我说无论如何也该我‘还席’,先生道:‘我三十岁的时候,你五岁,如果那时候我们一请一还的话,倒还有意思,这会儿就不用争了。’”看得眼馋。自我拜师以来,每逢吃饭,都是扬之水老师做东。我有次抢单,被坚决制止,后来就乖乖听话了。她虽然没说出这么有意思的理由,原话比较粗暴:“你还没学成。”但做派应该是一致的,十月十三日记:“读《关于中国早期高层佛塔造型的渊源问题》,很是钦服。孙先生所达到的水平,让人觉得不可及。他其实何尝需要什么‘合作者’呢,竟连助手也不必,邀我合作,大约完完全全是为了‘提携后进’吧。”她依然用孙先生待她的方式待我,提携之意如此激切,恨不能拔苗助长。她本无意凑热闹,因为我做日历,便答应了羼和《古人的日子》,连做三年。这三本书于我自然是极为有益的读书笔记,毕竟粗疏,只希望不会成为她的学术之玷。

一九九五年三月廿九日记谷林先生说:“在送给你的书上,写来写去不过一个意思,就是‘相见恨晚’,要是早认识十年也好呀。”四月廿六日,先生又以一枚“相见恨晚”闲章相赠。这四个字,思之动容。有时候扬之水老师也对我说:早点认识你就好了。其实自己知道,早点儿也没用。那几年我带孩子,哪有心思读书。廿年前刚毕业,雄心万丈回中文系组稿,把古代文学教研室的老师都招来,想做一套书。葛晓音老师问:生孩子了没?我不摸头脑,说还没。葛老师就摇了摇头。最近才明白这摇头的深意,然而十几年已经过去了。自我放逐多年,终于有扬之水老师把我又从野外捡回来。时光促迫,老师屡屡催我动笔,写文章。我深知自己底细,从一个领域转身跨入另一个领域,谈何容易。没有三五年甚至十余年的积累,怎敢开口。但老师着急,日日鞭策。恰好看到一九九六年三月六日记:“两点半访宿白先生,向他讲了欲作‘诗经名物新证’的计划。他认为这个题目难了点儿,要把基础打得宽泛一些,金文、训诂都要学。文献与实物的熟悉,更不在话下。因此,至少五年之内,不要动笔。并问:‘有这样的耐心吗?’”我终于从这段话里找到遁词,决定如同小马过河,取老先生们意见的折中,晚点儿再说。毕竟心虚。

《〈读书〉十年》最初由中华书局分三册出版,百花文艺出版社析为四卷,又新增第五卷“友朋书札”,收二十七位名家一百五十八封信札,于二〇一九年再版。关于名人书信,一九八七年十月廿三日曾记:“启功是不愿将信示人的,公开发表更违其意,况且张(中行)本人也不想将其公之于众,因其中多有溢美之辞,作为朋友间的通信尚可,昭之于世人,殊多不宜。”这本是平常道理,奈何世情多喜借人自重,学者亦喜稀见资料,所以私人信函,难免流布。拣择流布的信件中,自然大都以揄扬为主。书中所收吴小如先生四十四通书信,却并非如此。这批信札往来于一九九六至九八年,正是作者致力 “诗经名物新证”时期,多有求教,小如先生亦不吝点拨,至有不假辞色者。如一九九六年五月一日信:“做学问应吃透两头,各个击破。今读尊作,出土文物一头是掌握得很丰富的资料了,但于自汉晋唐宋至于清人文字声韵训诂之学尚缺乏扎实的功底……则书本上的一头尚未吃透也。”九月十四日信:“足下用力甚勤,惟所引书古今杂糅,有非第一手资料,仍见功力不够(此语太重,千祈厚谅)。”对于初学者,这些不啻棒喝。二十多年后的局外人读来,仍如芒刺在背。宿白先生“至少五年之内,不要动笔”的建议,大概也曾让作者惶惑,所以曾在信中求教。小如先生五月五日复信:“宿白先生是专家,他的忠言应该考虑。当然我也不反对足下边干边学的主张(事实上不学也干不下去),只是希望动笔时更小心缜密一些,就省得走弯路。‘打磨’功夫应在写文章下笔之前,等到写成后一改再改就难免被动,而且也容易失去信心。”又于絮叨中见出婆心。指点者不肯藏私,知无不言;受教者不肯藏拙,合盘托出。真是君子坦荡,斯文大雅,无愧学问之道。这批信札,手稿原件已于二〇一八年三月全部捐赠上海图书馆。

新版杨早序中,称此书为“百科全书”。拜师以来,多次随侍看展,有幸亲见老师写日记的样子。晚上回到宾馆,简单餐饭,立即整理资料。一天见闻,事无巨细,靡不记录。每个细节都仔细回忆,反复核实,力求准确。有次乘火车,我刷手机,抬头一看,她正盘腿坐在座位上,蝇头小楷密密麻麻,补写日记。图文兼备,就是刚刚看过的文物。那些年,也许她就是靠这样的点点滴滴,成就十年读书,十年生聚。说实话,跟《读书》十年相比,其实我更期待她研究“名物”这几十年日记的出版。至少这个阶段我该出现了。很好奇她会把我写成什么样子,不敢问。

作者后记里说,这些日记原本“将近一半篇幅是记哪天读了哪些书以及书中章句的抄录”,出版时“已经大部分删除”。但仍有留存。可当读书指南用。谭其骧先生的《长水集》《长水集续编》,我就是从书里看到名字,再找来读的。很多短评虽只一两句,却切中要害,可省拣选功夫,知道哪些可读,哪些人和书,可以直接绕开。她本是纯粹的读书人。一九八七年三月十日追记丁卯春节读陈志华《法国造园艺术》沉浸情境,“竟忘了节日,竟不闻市声,竟澄心一片,优哉游哉了”。书中留下的那些段落摘抄,必是反复权衡舍不得删的,一则则看过去,果然精彩。

某年为谷林先生贺寿,作者在贺卡上抄了一段《宋书·隐逸传》文字:“(琅琊王弘之)性好钓,上虞江有一处名三石头,弘之常垂纶于此。经过者不识之,或问:‘渔师得鱼卖不?’弘之曰:‘亦自不得,得亦不卖。’日夕载鱼入上虞郭,经亲故门,各以一两头置门内而去。”并说“很以为它像极了谷林先生的读书与为文”,“千载之下乃不期然而然接通声气”。这种人文合一、古今相应的机缘与领悟,不正是“读书”一事可以给人的最高奖赏么。再比如一九九四年十一月四日记:“明藩周宪王有燉有《送雪诗》:天山一色冻云垂,罨画楼台缀玉时。淮备暖金香盒子,明朝送雪与相知。《列朝诗集》云:汴中风俗,每岁遇初雪,则以盒子盛雪送与亲知,以为喜庆。置酒设席,请相欢饮,亦升平之乐事,宫中尤尚之。”虽不知暖金盒子是何物,不解雪如何盛而不化,不懂这种风尚有什么道理,难道别人家没雪?但文字极有趣。另一段和雪相关的文字,在一九九三年二月十六日:“纷纷扬扬一日雪,落地化,落在树上却不化。忆及梁鼎芬致吴庆坻书简中的几句话:‘门外大雪一尺,门内衰病一翁,寒鸦三两声,旧书一二种,公谓此时枯寂否?此人枯寂否?’似可自况。只是父母在不得言翁。旧书一二种,喜鹊三两只,却是即目。”其人其境可想。

写此稿时,正逢北京大雪初霁。搁笔举目,虽未盈尺,亦觉澄心一片,天地俱澈。

廉萍

己亥冬日写于京华时大雪初霁

 

(作者廉萍,1971年生,山东滕州人,1989-2000年就读于北京大学中文系,获文学博士学位。2000年至今供职于人民文学出版社。著有《红楼梦日历(诗词版)》《每日读诗日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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