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个春节轮到我节日值班,原打算值完班后就出去“行万里路”,不曾想疫情肆虐,那就同全国人民一道,老老实实呆在室内“读万卷书”。也好,兑现了一些许久未完成的阅读计划。这时候有媒体好友约写一篇有关茅盾文学奖的文字,我想了想,还是聊聊徐怀中先生的《牵风记》吧,巧的是刚刚重读了其中一些精彩章节。关于这部获得第十届茅盾文学奖的作品,我作为一名军旅文学见证者,前前后后还真有不少经过值得回味,并愿与读者分享。
2018年12月12日,受已故著名军旅作家彭荆风先生的女儿彭鸽子老师邀请,我参加彭荆风遗作《太阳升起》研讨会。其时,我是负责全军文学工作的干事。会上,我向中国作协铁凝主席报告说,2018年军队两位老作家彭荆风和徐怀中,各自推出了沉甸厚实的军旅长篇小说《太阳升起》、《牵风记》,两部作品都酝酿了60年,都有一个推倒重来的写作历程,都在这一年与读者见面,仅此,2018年中国军旅文学就堪称大有收获。正是因为有这些不倦耕耘的艺术大家,中国军旅文学才始终薪火相传、光芒四射。
单说徐怀中先生。我有幸与先生同住一院。刚搬来时,看到我们大院毗邻地坛,就是史铁生在《我与地坛》中写的那座园子,作为文学青年,住在这样的文学圣地附近,不免产生莫名惊喜,后来又听说刘白羽、李瑛、胡可、徐怀中等文学巨匠都住在这院子里,心中陡然感到了神圣。再后来,因为参与军队文学工作,时常因一些会议、看望、约稿事宜,我与前辈们或多或少有了接触。如今,刘白羽、李瑛、胡可等几位老先生已离我们而去。前些年,还时常见徐怀中先生和老伴一起下楼散步,近来他因腿疾,已很少下楼。怀中先生满头银发,身体略胖,眯缝的双眼既有神又温厚,说话慢声细语却中气十足,与之相处,感觉特别亲切踏实。
二
最早听说《牵风记》这本书,是在一次工作会议上,同朱向前、汪守德两位老师聊起,他们说徐老爷子写了一个长篇,把打印稿给他们看了,宛如一股清风,给人别样体验,特别是老爷子笔下写的爱情,是那样的革命加浪漫,可以说你们这些年轻人都写不出来。从那时起,我就对这部作品充满了期待,怀中先生的代表作《我们播种爱情》《西线轶事》,对战争与爱情写得十分别致,《牵风记》又会奉献给我们一种怎样奇崛的爱情呢?再后来,《人民文学》主编施战军老师多次和我谈到,听说徐老在创作这部作品后,他们第一时间联系老先生,要来了作品首发权,并把《牵风记》列为杂志重点项目,及时紧跟创作进度,协助完成修改打磨工作,他和编辑部的同事多次上徐老家讨论,有时候他们列出一长串问题,徐老听完后会微闭着眼睛坐在那里,将这些问题一一回应、破解,老爷子坚持的时候,仿佛是别人无法改变的。我想,这些问题他在心中已酝酿了60年,他的坚持甚至固执,自有道理。
拿到2018年第12期《人民文学》的当晚,我几乎一夜未眠,一口气读完了《牵风记》,还有朱向前、西元两位老师写的对谈评论《弥漫生命气象的大别山主峰》。西元说,徐先生就像一位饱经沧桑的旷世画家,一点一点把胸中巨大的蓝图画给我们看。朱向前说,《牵风记》的突破之处在于创造出了几个当代军旅文学的新人,凸显了美对战争的超越,突出了战争与爱的纵深,实现了当代军旅文学的美学突围。徐老自己解释,书名为《牵风记》,可理解为在总体力量敌强我弱的形势下,突破战争史局限,牵引战略进攻之风;《牵风记》原稿与今作,在立意与创作方法上都有显著差别,亦可理解为牵引个人写作转变之风;“风”为《诗经》六义之首,而《国风》部分的诗歌,大多是反映周代先人们生活的恬淡浑朴愉意跳脱,或表现青年男女浪漫爱情的,与小说义涵相契合,也不妨理解为牵引古老的“国风”之风。
当然,我的阅读一时还未进入这样深的层面,那些日子只是沉浸在《牵风记》氤氲的情境中而无法出奔。
没过几天,在海南越冬的军旅评论家张西南将军给我打电话,说他那里找不到新一期《人民文学》,让我火速快递过去。西南将军向以文思快捷、激情四溢著称,没过多久《中国艺术报》就发出了他的《致长篇小说〈牵风记〉作者徐怀中先生》,他以书信的形式向徐老致敬,写出了洋洋洒洒6000多字的评论。西南将军说,我是在一个岛上读完《牵风记》的,那里每日有风,虽此“风”非彼“风”,但让我的心很快就被您的“风”牵向了远方,到了那个起“风”的地方。如今从您的“风”中又飘来美丽的琴声,似卷着大别山的苍凉,歌里抒发着晋冀鲁豫儿女的情怀,而风声、歌声与琴声的交响,就是包括我的父亲母亲在内的你们那一代人的英勇、豪放和悲壮。他还说,对《牵风记》中的人物,曹水儿是写得最好的,他的一言一行、一招一式都是那么真实、自然和生动,他的随心所欲、所作所为,也是那么入情入理水到渠成,是一个典型的穿上了军装的农民形象。而西南将军最深切的表达,是徐老超过半个世纪的“牵风”实践让他肃然起敬,走过漫长而又曲折的历史,那一代人没有改变他们抱定的理想和追求,反而让他们不断回望自己的来路,不停反思为什么“许多想法与之前相去甚远”。
三
当然,张西南将军也认为作品中对曹水儿那些“花花草草”之事应该描写得更委婉些,诸如此类,一部文学作品不可能白璧无瑕。还有今天众多对人民军队壮阔历史不甚了解的年轻人,以及那些迷恋五光十色的快餐文学、玄幻文学的读众,我也相信这部作品对他们始终是提不起兴趣的,因此一些尖酸的声音冒出来也没有什么奇怪。好评也罢,不好也罢,在这里不一一列举,还是谈谈我个人的阅读感受吧。也许我与别人感受不一样,皆是因为对中国军旅文学的认知、理解及走向,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阅读体验。
第一,我给《牵风记》的定位是“文艺小说”。有人会说,小说难道还有不文艺的?这源于我参照今天电影的分类而杜撰。电影分为商业片、动作片、喜剧片、科幻片、文艺片等等,甚至还有公路电影、音乐电影、黑帮电影、悬疑电影、意识流电影等等,小说其实也可以基于当代阅读习惯进行分类,如官场小说、武侠小说、青春小说、侦探小说等等。《牵风记》往大了说是革命历史题材小说,也是军旅小说,然就其质地而言,我更愿意把这部作品归为“文艺小说”。徐怀中先生的作品从来都充满诗意,文艺气质是他写作的底色,在《牵风记》中,他把这种文艺范儿彰显得更彻底一些。
先看看作品各个章节的题目,《让春天随后赶来好了》《野有蔓草》《我听到了此兴彼落的历史足音》《黄河七月桃花汛》《一匹马等于一幅五万分之一地图》《零体温握手》《现代人的听觉依然处在休眠期》……这些章节的题目已然把作品先期镀上了一层诗意。故事的结构过程中,空灵的古琴之音、苍远的戏剧腔调、圣洁的人体摄影、含蓄的行草书法……谁说这是一支草莽军队,这多么具有文艺气息啊。
女主人公汪可逾是北平古琴女、文化教员,男主人公齐竞是一旅之长、军事指挥员,却也是饱读诗书、精通音律的文人,还是东京留学归来的摄影发烧友,不折不扣文艺青年。齐竞身上缺少战争年代基层指挥员那种粗粝火爆的性格,他不是《亮剑》里的李云龙,他的气质更接近于赵刚。他和汪可逾之间的故事,怎能不散发出强烈的文艺味道呢。
战争是宏阔雄壮的,战斗生活往往是滋生文艺的土壤。《牵风记》整个故事不能算作悲剧,但我认为充满了人物的悲情和战争的悲怆。男女主人公互生爱慕、心照不宣,却最终以一腔冰冷、哀怨作别,齐竞对待爱情吞吞吐吐、缺少敢爱敢恨的热烈,特别是他内心深处挥之不去的那一套封建礼教,为这一段爱情画上了休止符,汪可逾只能对他报以“零体温握手”。晚年的齐竞以安乐死殉情汪可逾,可以看作是他卸下了背负一生的沉重十字架。至于写到汪可逾牺牲而“不朽”,以一具“雕像”在银杏树洞里涅槃,仿佛凝聚着天地日月精华,则更是作者最诗意的表达。徐老秉持自己一贯的铿锵玫瑰韵味、一贯的硝烟妩媚意境,塑造了汪可逾这个芳华、才情、品性以及战斗精神都无与伦比的全新人物形象。
《牵风记》写得青春、浪漫、空灵、唯美、诗意,充满画面雕塑感,掩卷之际,高山流水般的天籁仍余音绕梁,且不论“文艺小说”这一提法是否妥当,《牵风记》是一部“文艺小说”,我算是认定了。
第二,我军文化工作优良传统在《牵风记》里得到传承和弘扬。或许因为我久耽于军队文化工作,对小说中写到的部队文化工作的事情特别留心,更愿意从这些细枝末节去体悟作者的用心。徐老是军队文化工作的老领导,曾担任总政文化部部长,因此小说中处处闪现我军文化工作的痕迹就不足奇怪了。汪可逾平时的一项主要工作是写标语、办板报,这简直就是我军文化工作的源头,早在古田会议决议中,特别强调要运用鲜活生动的板报、宣传画、宣传口号、革命歌谣等对青年群众进行宣传。小说对汪可逾完成这项工作的细节刻画十分到位,冬天她在墙上刷字,石灰水顺着她的手臂流到身体里边去,那种感受恐怕只有干过这种工作的人才能写得如此细腻准确。
新华社随军记者把汪可逾解决俘管工作老大难问题的事情写成稿子,发表在《政工往来》上,官兵们批评作者是苏联话剧《前线》中的战地记者客里空,专靠虚假新闻博取声名,这个桥段活脱脱反讽了部队一些人利用宣传文化工作念歪经的行为,这种现象战争年代有,过去有,今天亦未绝矣。
文工团到旅里演出,群众演员从旅里抽选,司务长上台演县长等细节十分符合部队现实,我军文化工作一直走的是“兵写兵、兵演兵、兵唱兵”这个路子。特别是写到文工团演出《血泪仇》前,部队必须把大家的子弹、手榴弹一律收缴,防止战士们入戏太深冲动起来,像观看《白毛女》那样照着台上的黄世仁一枪干过去。“多少俘虏兵补入部队,连国军的军帽都还没有来得及换,看完《白毛女》《血肉仇》,直接走上了战场。从拉开到关闭大幕的有限时间内,极大限度地提高了他们的思想觉悟,第二天见面,已经是一位战斗英雄了。”这些故事,真实再现了我军文化工作的强大威力。
第三,《牵风记》实现了历史真实和艺术真实高度融合。《牵风记》的故事背景是我军挺进大别山,此战是解放战争的一个伟大转折,中央军委以晋冀鲁豫野战军主力组成战略突击队,在各解放区军民的策应和后面两路大军的配合下,采取无后方依托的千里跃进进攻样式,直捣国民党军统治的大别山区,创建了大块革命根据地,为转入全国性战略进攻奠定了基础。然而小说却将这宏阔的背景进行了虚化处理,没有宏大叙事,只选取一个并非主力的独立旅展开叙述,即便写这个旅的事,也没有更多着墨于残酷的战斗,而是沿着战斗间隙故事人物之间的情感逻辑往下铺展,三个主要人物,一匹叫“滩枣”的战马,一张古琴,使得战地黄花分外香,战斗情谊有洞天。整部作品,徐老写出了人情世态的时代感,写出艺术情趣、灵性和味道。
齐竞与被俘的国军老参事有一场关于野战军“一号”首长的精彩对话:
郭参事:孤军深入敌方战略纵深500公里,其历史性代价怕是你们难以承受的。
齐竞:那就要看前方将帅的意志力和思维能力了。
郭参事:对于晋冀鲁豫野战军司令员,我本人又何尝不是钦佩之至呢,摘除坏死的眼球,却坚决拒绝麻醉,担心使用麻醉剂可能会伤害脑神经,他恳求医生说,作为一名军人,我不仅需要有超乎寻常的坚强意志力,同样要具有极度健全与敏锐的思维能力。
齐竞:顺利完成了手术,从始至终他没有喊一声痛,他告诉医生,我忍受疼痛的办法,就是一刀一刀数着你割下多少刀,总共是72刀。一点不错,德国医生感动的说,你不是普通的中国军官,你是一块会讲话的钢板。
这是真实的元帅故事,不用说元帅的名字,大家都知道他是谁,小说将故事借用至此,从敌军口中说出来,将帅的形象一下亮了起来。
在过淮河那个场景里,曹水儿牵着军马过了河,后来我军在淮河洪峰抵达前放弃架桥,全部徒步过了河,当国军23个旅的强大追兵赶到时,洪峰来了,他们只能望河兴叹,眼睁睁看着解放军扬长而去。这也是真实的历史。小说中,作者巧妙地把曹水儿、汪可逾和“滩枣”这个小分队过河的情景与“一号”首长的决策结合起来,简直天衣无缝。
后来才知道,那个深沉的夜晚,正是野战军“一号”首长亲自用一根竹竿在测量水情。他派卫士长送回一张字条,是写给野战军参谋长的:“我亲眼得见,一个饲养员牵马从上游不远处过河,并已到达南岸。架桥任务取消,全部徒涉过河。”
而处决曹水儿这件事,在当年刘邓大军中有活生生的例子。刘邓为整肃军纪,曾签署命令:凡违反群众纪律,枪打老百姓者枪毙,抢掠民财者枪毙,强奸妇女者枪毙,连以下人员就地处决,营以上干部交上一级机关法办。很多读者都惋惜曹水儿是这样一种死,但正是因为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的高度一致,他的死就显得顺理成章了。
四
去年上半年,《牵风记》责编、人民文学出版社胡玉萍老师打电话给我,希望与我们一起做好推荐《牵风记》参评茅盾文学奖工作,这无疑是一件好事。后来,由军队和《人民文学》杂志、人民文学出版社联袂推荐《牵风记》参评。无论军队还是地方,大家都把推广优秀军旅文学作为一项光荣的事业。
10月14日晚,国家博物馆,第十届茅盾文学奖颁奖典礼举行。因《牵风记》获奖,徐怀中又创造了一个“之最”:史上获得茅盾文学奖最年长者。中国作协副主席徐贵祥为他的老师徐怀中宣读了授奖词。90岁的徐老上台领奖并发表获奖感言,他没用讲稿,发言充满幽默机智。他说:2014年,经过一个寂寞而又漫长的创作准备阶段,我着手打磨长篇《牵风记》,赶上改革开放新时代到来,作为离退下来的耄耋老人,我完全放开了手脚,竭力做最后一搏,一本夕阳之作终于让我给对付下来了,倒也痛快淋漓。吐噜一下,一梭子弹尽数打了出去。继续射击,要更换备用弹夹,留给我的时间有限,怕是来不及了。或许日后可以再拾起短篇来,以延续《牵风记》的未尽之意。
据说,多家影视制作机构登门与徐老洽谈《牵风记》改编影视事宜,他都婉拒了。也许,他还在寻找最能领会他创作初心的影视人。
解放军艺术学院原院长、文学评论家陆文虎这样评价《牵风记》:“我认为,《牵风记》是一件难得的艺术品,其品质成色不仅是徐怀中创作中的登顶之作,也是整个当代中国军事文学中的上上品。”作为军艺文学系的学生,我为自己曾在这片园地里生长而骄傲,我坚信更多的军艺校友将再创军事文学辉煌。
疫情过后,该去看望徐怀中先生了。
2020年2月1日(农历正月初八)夜匆匆于北京回龙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