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体》被普遍认为是中国科幻文学的里程碑之作。小说讲述了文革期间一次偶然的星际通讯引发的三体世界对地球的入侵以及之后人类文明与三体文明三百多年的恩怨情仇。这本小说虽是科幻,却可能比起许多现实主义作品都更加真实。作者刘慈欣的宇宙想象,又被称为“硬科幻”,因为他不是凭空想象的未来世界,而是建立在扎扎实实的物理学理论之上。
北大哲学系教授吴飞写了一本《三体》的哲学解读,这不仅是吴飞的一个破次元壁的作品,也是《三体》解读维度的一次破壁。吴飞说:“一部伟大的小说,其中的问题当然是有哲学深度的问题,更何况,刘慈欣自己也多次有意识地提到终极问题……同样的物理学理论,同样的宇宙模型,但带着不同的生命体验去理解,就是完全不同的生活世界。虽然物理世界未必就是不自然的,但绝不是只有一种讲述的方式。以我们的方式讲出一个全新的世界历史,这应当是我们和刘慈欣共同的处境和希望。”
01
黑暗森林,是霍布斯自然状态的宇宙版本
《三体》的作者一再说,小说中讨论的是终极问题。真正的终极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生命,而这正是《三体》的主题:“宇宙很大,生命更大。”
这是什么意义上的生命?阿甘本曾注意到希腊文中表示生命的两个词:ζω?和β?ος。现代西文里很难区分这两个词,但中文却可以,前者可译为生命,后者可译为生活。生命指的是纯粹生物性地活着,而生活指的是有善恶区分的生活方式。亚里士多德在《政治学》中有一句著名的话:“人类为了生命而生,却以好的生活而存在。”但在阿甘本看来,现代主权理论,却建立在赤裸生命的关心之上,即没有任何好坏形容的纯粹生命。霍布斯对自我保存的强烈关注,既是这一传统的结果,也开启了恶劣的先例。贯穿《三体》的黑暗森林理论,正是霍布斯自然状态学说的宇宙版本。
小说中触及了霍布斯未能看到的许多东西。按照叶文洁最初的描述,宇宙社会学有以下两条公理:
第一,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
第二,文明不断增长和扩张,但宇宙中的物质总量保持不变。
还有两个重要概念:猜疑链和技术爆炸。
叶文洁,《三体》系列人物。她是大学教授、天体物理学家、ETO统帅,人类毁灭的元凶。叶文洁历经劫难,一生坎坷,她经历了文化大革命,目睹父亲惨死,多次被人陷害和设计。悲剧的前半生使叶文洁厌恶人类,这种观念直到改革开放后才逐渐缓解,但她始终相信人类无法自救,必须借助人类之外的力量才能拯救人类。
后来,罗辑对这个理论有一个更系统的描述:
宇宙就是一座黑暗森林,每个文明都是带枪的猎人,像幽灵般潜行于林间,轻轻拨开挡路的树枝,竭力不让脚步发出一点儿声音,连呼吸都小心翼翼……他必须小心,因为林中到处都有与他一样潜行的猎人。如果他发现了别的生命,不管是不是猎人,不管是天使还是魔鬼,不管是娇嫩的婴儿还是步履蹒跚的老人,也不管是天仙般的少女还是天神般的男孩,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开枪消灭之。在这片森林中,他人就是地狱,就是永恒的威胁,任何暴露自己存在的生命都将很快被消灭。
人类花了几百年,经过耗资巨大的面壁计划和惨烈的末日之战后,才慢慢理解和接受了这套理论,并据此建立了与三体世界之间的威慑平衡。而罗辑的这段描述,也正适用于霍布斯的自然状态。在《利维坦》第13章,霍布斯充分描述了自然状态中的这种情形:
任何两个人如果想取得同一东西而又不可能同时享用时,彼此就会成为仇敌。他们的目的主要是自我保存,有时则只是为了自己的享受;在达到这一目的的过程中彼此都力图摧毁或征服对方。这样就出现一种情形,当侵犯者所引为恐惧的只是另一人单枪匹马的力量时,如果有一个人种植、建立或具有一个方便的地位,其他人就可能会准备好联合力量前来,不但要剥夺他的劳动成果,而且要剥夺他的生命或自由。而侵犯者本人也面临着来自别人的同样的危险。由于人们这样互相疑惧,于是自保之道最合理的就是先发制人,也就是用武力或机诈来控制一切他所能控制的人,直到他看到没有其他力量足以危害他为止……在没有一个共同权力使大家慑服的时候,人们便处在所谓的战争状态之下。这种战争是每一个人对每一个人的战争。……人类的欲望和其他激情并没有罪。在人们不知道有法律禁止以前,从这些激情中产生的行为也是同样无辜的;法律的禁止在法律制定以前他们是无法知道的,而法律的制定在他们同意推定制定者前也是不可能的。
霍布斯的自然法与叶文洁—罗辑的宇宙社会学虽然表述不同,但之间有非常大的相通之处。宇宙社会学公理一的基本内容就是霍布斯最基本的自然法,都以生存为第一原则。宇宙社会学的公理二,即资源有限,而文明不断扩张,霍布斯没有给以同样高的地位,但在描述中也当作了一个必要条件:“任何两个人如果想取得同一东西而又不可能同时享用。”
猜疑链,也是霍布斯理论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在没有法律限制的时候,对于每个他人的潜在威胁,他只能自己判断,而最安全的方式,就是假定周围的人都是潜在的危险,从而先发制人,尽快消灭之。每个人都处在这样的猜疑中,没有更高的权威来裁决,就会陷入战争状态。
另外,霍布斯花了很大力气来论证,无论男人还是女人,无论精神还是身体,人们的力量相差无几,是大致平等的。这种平等,是他进一步讨论战争状态和自然权利的前提。但在宇宙社会学中,这一前提是不存在的。文明之间并不平等,其差别就像地球上的各物种之间那样,甚至达到界一级,所以罗辑首先会想到达尔文,而且每个文明也无法真正了解其他文明的实力。特别是在漫长的文明演化中,随时可能发生的技术爆炸,使文明之间更无法猜测彼此的进化程度:
技术飞跃的可能性是埋藏在每个文明内部的炸药,如果有内部或外部的因素点燃了它,轰一下就炸开了!地球是三百年,但没有理由认为宇宙文明中人类是发展最快的,可能其他文明的技术爆炸更为迅猛。我比你弱小,在收到你的交流信息后得知了你的存在,我们之间的猜疑链就也建立了,这期间我随时都可能发生技术爆炸,一下子远远走在你的前面,变得比你强大。
托马斯·霍布斯,英国政治家、哲学家。他创立了机械唯物主义的完整体系,他提出“自然状态”和国家起源说,指出国家是人们为了遵守“自然法”而订立契约所形成的,是一部人造的机器人,反对君权神授,主张君主专制。
技术爆炸增加了彼此之间的模糊度,使猜疑链变得更加牢不可破。这使宇宙社会学构建了一个更加彻底的黑暗森林。《利维坦》甫一问世便备受诟病,霍布斯被当作邪恶的代名词,因为他所描述的那个丛林状态过于恐怖,他所理解的人性过于黑暗,但和刘慈欣所写的黑暗森林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毕竟,邪恶的霍布斯之所以设定所有人对所有人的战争,还是为了通过法律和社会契约结束战争状态,使人们能够安全地走出丛林状态。然而,刘慈欣的黑暗森林却不存在建立社会契约的可能性,不可能产生一个制定法律、执行正义的宇宙级政府,人们对宇宙越是深入了解,就越是感到黑暗无比,“这一切,暗无天日。黑暗森林状态对于我们是生存的全部”。
霍布斯所描述的地球上的丛林状态与利维坦,只不过是黑暗森林的一个角落,是宇宙社会学的一个特例,就像牛顿物理学只是爱因斯坦物理学的一个特例一样。
02
黑暗森林的层次
黑暗森林包含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是个人与个人之间的丛林状态,这就是霍布斯所描述的状态;第二个层次,是国家与国家之间的战争状态,这是国际法所处理的层次,霍布斯的理论已经不能完美地处理;第三个层次,才是标准的黑暗森林,即宇宙中各个文明之间的战争状态。
先来看第一个层次。在小说中,每到大的危机出现,人们面临非常稀缺的资源或生存机会的时候,就非常像霍布斯描写的战争状态,大低谷、末日战争、澳大利亚大移民、假警报事件,都使人们几乎回到自然状态。比如在澳大利亚大移民中,四十多亿移民挤在这块大陆上,资源极度紧缺,整个社会惶惶不安,移民相继洗劫了悉尼和堪培拉,甚至爆发了战争。剧烈的战争状态使“所有人都渴望秩序和强有力的政府”,但又不可能通过自愿的方式达成社会契约,甚至军队和警察都无法维持秩序。智子只能通过最原始的执法方式,杀一儆百,强迫人类“重新学会集体主义,重新拾起人类的尊严”。
她的这句话成为主流口号,“包括法西斯主义在内的形形色色的垃圾,从被埋葬的深坟中浮上表面成为主流”,“集在这块大陆上的人类社会像寒流中的湖面一样,一块接一块地冻结在极权专制的坚冰之下”。从战争到秩序的这个过程,最符合霍布斯的模式,因为其冲突是在个人层面展开的。在大移民完成之后,澳大利亚的电力设施被全部摧毁,人类无法大规模生产粮食,四十一亿人面临被饿死的危险,智子却对他们说:“每个人看看你们的周围,都是粮食,活生生的粮食。”“生存本来就是一种幸运,过去的地球上是如此,现在这个冷酷的宇宙中也到处如此。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人类有了一种幻觉,认为生存成了唾手可得的东西,这就是你们失败的根本原因。进化的旗帜将再次在这个世界升起,你们将为生存而战。”这是人为制造的一个自然状态,使人们陷入不得不相互杀戮的境地。
这两个例子,都是个人之间为争夺资源和生存机会而导致的战争状态,因而最适用于霍布斯的理论,也适用于达尔文的进化规则。只要有一个能够有效维持秩序的强有力政府,无论是民主还是集权,就可以结束这种战争状态,按照一定规则安排资源分配,将自然状态导入和平状态与有序社会,并对擅自争夺资源、伤害他人者施加惩罚。
但如果进入第二个层次,即国家或准国家集团之间的战争状态,霍布斯的解决方式就面临挑战了。国家与国家之间依然处于自然状态,要随时防范其他国家对自己的生存威胁,彼此之间仍然处在敌对的战争状态当中。因而,国家与国家之间同样需要一个社会契约,需要一个共同遵守的法律,以保证和平,这就是现代国际法的理论基础。但在实践当中,国家与国家之间的战争状态却远远不像个人之间的战争状态那么容易消除。除非是最终合并为一个超级国家,就像美国的联邦政府那样,对成员国有实质的执法权力,否则,这种国际法就形同虚设。因为决定一个国家是否遵守它进入和平状态的,仍然是国家利益和实力,而不是国际法的法律力量。所以,历史上出现过的国际联盟和联合国,对其各成员国的约束,都不可能像一个主权国家约束其公民那样有效。
在《三体》中,我们也可以清楚地看到这样的例子。在面对三体危机时,地球上各国真正考虑的仍然是自己的利益,仍然利用一切机会壮大自己,以求得进一步的霸权。在澳大利亚大移民之时,当各国人民建立了自己的集权政治之后,“国家间的冲突频繁起来,开始只是为了抢夺食品和水,后来发展到有计划地争夺生存空间”。澳大利亚最终能够维持国际秩序,也并不是因为什么法律力量,而是靠了强大的武力,“现在除了澳大利亚,各国军队甚至连冷兵器也不可能做到人手一把”。
黑暗战役,是小说中展现黑暗森林理论的关键情节。末日之战后,人类仅有的七艘太空战舰沿着两个方向飞离太阳系。“自然选择”号、“蓝色空间”号、“企业”号、“深空”号、“终极规律”号组成了星舰地球,而且召开了公民大会。但尚未确立其政府形态,五艘战舰之间就因为争夺资源而爆发了战争。“我们这五艘飞船与任何世界都没有联系,我们周围除了太空深渊什么都没有了。”
这种处境使人们的精神状态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人将变成非人”。面对不可知的漫长航行,舰上的燃料和配件都有限,只够一艘战舰的使用,因而就必须消灭其他的战舰,抢夺他们的资源。大家都知道,这想法太邪恶了,“我们变成魔鬼了”。虽然感觉自己很邪恶,但无法终止这样想下去,因为无法确定别人是否有同样邪恶的想法。“这是一个无限的猜疑链:他们不知道我们是怎样想他们怎样想我们怎样想他们怎样想我们怎样……”“一部分人死,或者所有人死,这是太空为星舰地球设定的生存死局,一堵不可逾越的墙,在它面前,交流没有任何意义。”许多人精神崩溃,“终极规律”号舰长自杀。黑暗战役终于爆发,“蓝色空间”号最终消灭了另外四艘战舰,收集了他们的聚变燃料和各种部件,成为星舰地球的全部。
而在太阳系的另一侧,“青铜时代”号以同样的方式消灭了“量子”号。黑暗战役全景展示了黑暗森林的可怕。虽然太空深渊这个处境使它们与地球上国与国的冲突有所不同,但这与标准意义上的宇宙黑暗打击还是不一样,因为五艘战舰毕竟不是互不知情的宇宙文明,而是共同来自地球,不仅有着相同的技术水平和精神状态,而且还曾经相互协商,共同建立星舰地球。按照星舰地球刚刚成立时的构想,这似乎是一个统一的国家,应该有统一的政府和宪法。但五艘战舰毕竟是分开的,是五个独立的集体,为各自的生存负责,这个共同体对它们并无有效的约束力,它们之间更像国与国的关系,黑暗战役展示了国际法的无力。
更加耐人寻味的,是地球社会对黑暗战役的态度。与三体世界建立黑暗森林威慑后,太阳系发出电波信息,引诱“青铜时代”号和“蓝色空间”号返航。当“青铜时代”号回到太阳系后,上面的所有人员都被解除了武装,遭到逮捕和审判,大部分因犯反人类罪和谋杀罪而被判刑。舰上军官史耐德却借着回舰交接的机会,拼死向“蓝色空间”号发出警示:“不要返航,这里不是家。”读到这里,可能不少读者会为“青铜时代”号鸣不平,但若深入思考,法庭对“青铜时代”号的审判是完全正当的。从地球文明的角度看,既然“青铜时代”号同意返航,他们就仍然是地球社会的成员,就必须遵守地球上的法律,既然杀害了无辜的人,那就需要接受法律的处罚。法律没有理由认为他们进入了黑暗森林中的自然状态,也不认为他们构成了一个单独的国家,而是把舰上的每个人仍然当作公民来看待,他们都是犯了杀人罪的人类。如果法律赦免了他们,法律就形同虚设。这就是为什么,书中一再强调,太空中的他们已经脱离了地球人类,因为只有脱离了地球,他们才不再受地上法律的约束,才是黑暗森林中的一个行为主体。在接受审判时,史耐德、洛文斯基和斯科特,虽然一再强调当时情势的不得已,却也承认,太空已经使他们变成了非人。斯科特舰长的最后陈述颇能说明问题:
我没有太多可说的,只有一个警告:生命从海洋登上陆地是地球生物进化的一个里程碑,但那些上岸的鱼再也不是鱼了;同样,真正进入太空的人,再也不是人了。所以,人们,当你们打算飞向外太空再也不回头时,请千万慎重,需付出的代价比你们想象的要大得多。
这段不长的话里包含了相当复杂的情感:既有面对法律的无奈和不甘,也有对太空生活的不堪回首,却也隐隐透露着一种虽然受到法律的判决,但毕竟回到家成为有法可依的文明人的释怀。他们不再把地球当作家,就会陷入无边的黑暗森林;要重返地球家园,就要接受法律的约束。
第三个层次,才是严格意义的黑暗森林,是无论霍布斯还是现代国际法都不曾处理的,却是同一逻辑的自然延伸。地球一旦与三体世界建立联系,就不可避免地进入了这个黑暗森林,三体世界的监听员警告人类不要回答:“你们的方向上有千万颗恒星,只要不回答,这个世界就无法定位发射源。如果回答,发射源将被定位,你们的文明将遭到入侵,你们的世界将被占领。”
两个文明之间的通信还不足以向整个宇宙暴露地球的坐标,但使地球与三体之间进入了生存竞争。这种竞争也不是绝对意义上的黑暗森林,更像是国际竞争的升级版。从两个文明接触之初,地球人就主动向三体世界全面介绍了自己的文明;而地球人对三体文明并没有太多了解,但很快就知道了三个恒星造成的生存困境。正要摆脱生存危机的三体文明希望征服和占领地球,更多来自一种偶然性,但这种偶然性使对资源和生存机会的争夺变得更加尖锐,更加无可逃避。虽然三体文明的技术水平远远高于地球,但三体世界意识到:“他们也是好战的种族,很危险。当我们与其共存于一个世界时,他们在技术上将学得很快。”技术爆炸与猜疑链,已经充分展露其力量。
威慑,人类与三体世界之间的战略平衡,似乎就是两个文明之间的契约。两个世界之间的这种状态,仍然不是典型的黑暗森林状态,而更像国际战略平衡,威慑模式的构想,本来就来自冷战。但在冷战建立起的核威慑中,美苏双方都有足够的力量毁灭整个人类,由核威慑带来的战略平衡,真正构成了一种有约束力的契约,远远高于联合国的力量,但也是极其危险的。而今的黑暗森林威慑,也正是这样的威慑契约。人类掌握了广播坐标的能力,但不敢轻易广播;面对来自地球的威慑,三体世界也不敢再轻举妄动。他们都怕在广播中同归于尽。在这种威慑契约之下,两个文明维持了六十多年的和平。
但威慑契约的约束力取决于执剑人的威慑度。当罗辑让位给了程心,三体人就冒险向地球发动了攻击。他们赌的是关键的十分钟:水滴十分钟内到达地球,攻击引力波发射台,如果程心在十分钟内按下按钮,这种攻击毫无意义,但两个文明都将遭到黑暗森林打击;可是程心不敢这么做,错过了关键的十分钟,水滴摧毁发射台,人类将再无能力发射广播,战略平衡被打破,三体人可以肆无忌惮地占领地球,两个文明都可以生存下去,但地球人将永远失去生命的尊严。
罗辑,《三体》系列人物。本是玩世不恭的大学教授,因偶遇叶文洁并得其提点而遭到ETO的追杀,一无所知地参与面壁计划。他是宇宙社会学的创立者之一(叶文洁为提出者,罗辑为完善者)。初代执剑人,建立黑暗森林威慑,开创了威慑纪元,使地球人类在三体危机面前免于覆灭。
恐惧谁都熟悉,“有了恐惧,坐标就有了诚意”。对死亡的恐惧,是建立社会关系的第一纽带。在非常拥挤的宇宙社会,几乎可以说,所有文明与所有其他文明之间都有关系,只是发现与未发现的问题。而一旦发现,就有威胁生存的可能,一种关系便呈现出来,面对这种关系,最经济、最安全的策略便是尽快消灭它。所有文明之间的这种社会关系,在根本上是一种敌对关系,是狼的社会。宇宙森林和霍布斯的丛林状态仍然是一样的,战争状态就是一种非社会的社会状态,只是没有社会契约来终止这种状态。在这种黑暗森林中保持安全,不能通过交往和制订契约,而只能通过隐藏自己,甚至把自己埋在光墓(黑域)当中。
03
生命的维度
杨冬那句“物理学从来就没有存在过”,构成了解读《三体》学科体系的钥匙,既没有物理学也没有神学,一切都是宇宙社会学,黑暗森林是唯一不变的东西,可以解释宇宙演化的全部历史。自然与道德,都是虚无的,当丛林状态摆脱了基督教的背景,真相更加恐怖。
但小说中还有另一把钥匙,那就是:“宇宙很大,生命更大。”这把钥匙,帮助我们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宇宙中找到意义。
罗辑在向史强讲述宇宙社会学时,黑暗森林理论第一次呈现出它的清晰形态。当罗辑把爆发黑暗战役的星舰地球当作宇宙的缩影,史强却没有反应过来:“不对吧,星舰地球缺少燃料和配件这类资源,但宇宙不缺,宇宙太大了。”于是,罗辑用“宇宙是很大,但生命更大”这句话来阐释宇宙社会学的第二条公理:“宇宙的物质总量基本恒定,但生命却以指数增长!指数是数学中的魔鬼。”此处的“生命更大”,指的是,生命的指数增长非常迅速,很快就会超过宇宙能够提供的资源,乃至连宇宙都显得狭小拥挤,资源都显得匮乏,因而宇宙中的生命必然会发生争夺资源的黑暗战争,这就是第二条公理:“文明不断增长和扩张,但宇宙中的物质总量保持不变。”
不过,当我们再次听到这句话时,它的含义却悄悄发生了变化。在三体世界被摧毁以后,智子两次邀请罗辑和程心喝茶,其中的第二次见面是智子同他们的最后告别,她对程心说:“宇宙很大,生活更大,也许以后还有缘相见。”罗辑当然听到了这句话,这话或许本来就是智子从他那里听到的,但他的“生命”被智子悄悄换成了“生活”,含义显然也已经和他上次所说的非常不同。后来程心和云天明见面,在他们就要分别的时候,程心无意中重复了智子的那句话:“宇宙很大,生活更大,我们一定还能相见的。”也就在这个时候,智子的别墅和其中的机器人都被一把火烧掉了。程心没能和云天明再见面,倒是和智子真的又见面了,在云天明送给程心的小宇宙中,智子对程心微笑着说:“宇宙很大,生活更大,我们真的又相会了。”
程心,《三体》系列人物。读大学时被同学云天明暗恋,云天明送了程心一颗星星(DX3906)。程心是航天发动机专业博士。在威慑纪元成立星环公司并成为总裁(后于广播纪元8年转让维德),是第二代执剑人,阶梯计划贡献者之一。
在宇宙这个黑暗森林里,生命究竟是什么?它到底有多大?除了贪婪、黑暗与恐惧会吞噬宇宙之外,当生命被理解成生活,它甚至使早已脱离身体的灵魂传递信息,使朋友们跨越时空,在几百年后和几百光年之外相见。朋友?程心无意中以智子和她的约定来理解自己和云天明的约定,是真的把智子当成朋友了吗?至少在最后的小宇宙中,智子这个地球人最可怕的敌人,真的已经化为人类的朋友。在黑暗森林中,没有通过社会契约就化敌为友,这也是生活之大的所在吗?
罗辑说的“生命”和智子说的“生活”,其差别是否就是ζω?和β?ος的差别呢?似乎是,但又有不同。在西方古典哲学中,ζω?与β?ος差别的实质在于不同层次的存在。ζω?是可变世界中不完美的存在,β?ος则是分参了善这种永恒不变之存在的美好生活。霍布斯以降的现代哲学之所以备受诟病,就是因为它只关注最低层次的存在,而丧失了对更好生活的关注。换言之,美好生活是纯粹生命之上的更高层次。罗辑说的“生命”和智子说的“生活”却并无这样的层次差别。“生命”虽然也只是纯粹地活着,其中却包含了生活的种种层面。在活泼泼的鸢飞鱼跃中,既有高贵的尊严、美好的友谊,也有浪漫的爱情,这些都不在生命之外。生活的好与坏,就是生命深层展开的方式,而不是外在于生命的更高层次。我们不可能完全抛弃美好生活而谈生存,也不可能不顾生存而抽象地谈尊严。当罗辑不谈生活中的善良、美好、正义等概念时,他并不是抛弃了它们,而是暂时悬置了它们,它们仍然卷曲在生命的深处。虽然小说始终围绕黑暗森林中的生存问题展开,却始终没有脱离对美好生活的关心。
黑暗森林虽然用的是霍布斯的逻辑,讲的却不是霍布斯讲的故事。“仅靠生存本身是不能保证生存的”,人们并不是先考虑生存问题,而有了战争状态,然后再缔结社会契约,从中走出来,建立和平与道德。黑暗战役,确实使不同飞船之间无法共存,也使“蓝色空间”号无法见容于太阳系文明,但并未改变飞船内部的社会结构,也没有阻止它接纳“万有引力”号,甚至一起建立银河系人类四个世界的新文明。宇宙中的黑暗森林,将生存这个低维问题抛到了每个飞船面前,但更高维的生命状态并没有消失,而是卷曲起来,正如当宏观宇宙被不断降维之后,高维度并没有消失,而是卷曲在微观当中,等待着重新舒展开的机会。对黑暗森林,作者并不是简单地批判,更不是以呈现其暗黑的本质为乐,而是在接受这个冷冰冰的现实的前提下,深入思考其中可能卷曲着的意义。
所谓宇宙的黑暗森林,其实不需要太空旅行才能认识,它就是生命的存在状态,正如真善美也是深层生命的本来状态。只看到真善美而忽视了这层最基本的生存维度,是美好但危险的,有可能失去全部生命;只关注生存维度而忽视了生命的深度,是深刻、安全但残酷的。整部小说正是从这两个角度思考生命的意义,最终描画了一幅与霍布斯非常不同的生命图景。
本文摘自吴飞《生命的深度——三体的哲学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