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偶然的机缘,前阵子去了趟成都,随朋友逛了昭觉寺,走了几个旧货市场,吃了各式各样的火锅。大约是因为少见多怪吧,昭觉寺僧众的虔心,围绕他们和他们的老师们展开的学术整理工作,旁边文殊院里整个下午都在喝茶的人们,包括旧货市场中真假物品的繁盛,火锅食材的层出不穷,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文殊院喝透了大碗儿茶,去旧货摊淘到了样自己喜欢的东西,看着周围川流不息的人群,我忽然心念一动。
有一年夏天我回老家,发现路两旁的树木几乎被砍伐殆尽,印象中深幽的道路变成了光秃秃的一派灰白,心下怅然良久。及至看到一爿荒坡上无人注意的灌木和野草,虽枝叶横斜,东倒西歪,竟攀攀扯扯繁衍出恣意的生机,荫庇了贫薄的土地,又不禁为世间草木的动人活力折服,感受到自发秩序带来深厚朴茂,当下有所安顿。
如果我没有想错,小说的写作和小说的内容,原本就应该是世间草木的活泼样子。
然而曾经有一段时间,因为一些似是而非的写作规矩,小说里的草木并不能称得上多样——不能容纳知识,不能容忍思辨,不能心存教化,不能批评情欲,不许写高级或完美的人,不许对人物有道德评判,不许有作者跳出来的议论……如果把这些不能和不许列个表,到最后,小说恐怕就只残留了意味,开阔的世界几乎要在里面绝迹。
与此同时,一些小说的写作试验,是给草木规划了该有的样子,各个领域、各样类型、各色手法,几乎都树立着一些“到此一游”的铭牌,冷冷地观望着后来者。小说探索领域过度开掘之后,影响的焦虑严重困扰着后来者,竞争游戏虽让后来的写作者赢得了无数的小胜利,却也容易忽视更为本质的一些什么,好比后来者把前人修筑的道路延长了,疏凿的河流加深了,未垦的荒地经营了,却怎么也想不起道路、河流和荒地构成的整个生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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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这条恶劣的生态之路,小说草木最终剩下的,不是技艺小打小闹的钻研,就是故事编排的强自聒噪,写作者遗憾自己没有生在那个蛛丝马迹都如大象脚印的小说创生时代,用尽浑身解数只不过弥缝了前人未曾留意的一点罅漏,筋疲力尽地维持着一点创新的样子。
我们大概不会忘记,小说草木之兴,离不开贵太太汗津津的体臭,女仆烟熏火燎的厨房,并非温室里的花朵、无菌房里的幼苗。在起始意义上,小说并没有怎样的清规戒律——明目张胆的教化意图,经不起推敲的道德裁决,浅白无隐的禁忌情欲,怪模怪样的放肆议论,冗长烦闷的景物描写,悖于常理的情节设置……都理直气壮地在小说领地里昂首阔步。
我们大概也不会忘记,小说技艺并非只是针对以往的竞争,草木的形态本身正是一个人的艰难尝试。写作者应该清楚,为自己只千古而无对的体悟寻找独特的表达形式,本就是写作的要义,也是一个人确认自己天赋的独特标志。在筚路蓝缕的开始者面前,永远不会有一条现成的路,只能靠自己开辟出来,因为前行的路上还没有依傍。这条开辟之路上生出来的草木,当然会有自己独特的样子,与别的一些并不相同。
阿城在一篇文章里写:“我在云南的时候,每天扛着个砍刀看热带雨林,明白眼前的这高高低低是亿万年自为形成的,香花毒草,哪一样也不能少,迁一草木而动全林,更不要说革命性的砍伐了。”生年不满百,常人无法期待看到亿万年的精神积累,只好默默祈祷这自为生长的生态可以多维持些时日,如此,盘根错节的小说草木才可能越来越繁茂多态,人的精神也才有了在其间优游居停的欣欣之意。
绕出去写这些,我想说的其实是,经过了很多很多年的努力,从内容到形式,现今的小说草木大概已经形成了较为良性的生态,虽然这生态还有这样那样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但在荒坡上,这样的生机已足够动人了不是吗?
而这一动人的有效部分,可以从几个中篇小说开始——
鲁敏《或有故事曾经发生》让虚构和非虚构相互证伪拆解,田耳《开屏术》为一段怪力乱神的人生打上了日常的底色,尹学芸《东山印》用与权力、情欲、逃离有关的三个故事窥看当代生活,孙频《鲛在水中央》借两个人的交往勾勒出历史潮流中一具具血肉之躯,罗伟章《倒影》以父亲的病编织出人心与人生的一隅,樊健军《内流河》则讲述了一个脱离猎奇与繁冗的“中年危机”故事。
东山印,水中鲛,倒影开屏,故事内流,每一棵草木都葳蕤生姿。
噫!庭中有奇树,草木无本心。希望这从容自如的深滋味不是结束,而是郑重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