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说里书写梦境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小说本身的创作就是一个神秘的过程,历来不乏“上帝借助作家之手”的论调,而梦境同样也具有虚构的性质,小说中的梦境则是虚构世界中的再虚构,它的生成是一条更加曲折而隐秘的路径。因此,虚构一个梦境,并与小说有机地相融,绝非轻易之事。在讨论徐皓峰对虚构梦境的沿袭与创新之前,可先参看另外几个虚构的梦。
洛克伍德到呼啸山庄的第一晚,就梦见了在窗外嚎哭的凯瑟琳。作者启用了梦境较为普遍的预知功能,当作《呼啸山庄》的入口。有意思的是,对于读者进入小说的线性时间,这个梦是预知性的,对于小说本身的时间线,唤起的却是已经发生过的故事。明末董説作《西游补》,讲述火焰山之后,孙行者为鲭鱼精所迷,恍惚间坠入梦境,于“青青世界”央告无门,于“古人世界”化身虞姬,于“未来世界”审判秦桧,最后为虚空尊者唤醒。梦的虚构性同小说的补入与改写充分重叠,得益于它无法直接干涉现实的特性,在诸多现代之前的小说创作体系中被使用,此法亦见于《堂·吉诃德》。
然而,即便小说和梦境都具有虚构性,梦境总是处在失控状态下,而小说终究要在作者的掌控中——这便是虚构梦境的难度所在。不同于上述例证中,梦作为叙事机关,如小说的零部件般存在,《诗眼倦天涯》中的梦“反客为主”,成为小说主体。读者毫无知觉地被引诱入刘远春的梦境,直到小说最后二十分之一处方才惊醒,惊叹于作者如此大胆的叙事安排。梦在徐皓峰笔下不再是工具,而是框架,与以“梦”“幻”二字为“立意本旨”的《红楼梦》相似。
而这个梦承担小说框架的同时,又承载着人物的意志:夜摩天为刘远春的最初一念,为的是刘远春在临终之际,将元朝统治的秘密转告儿子文散春的意念——这启用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现实依据。然而,夜摩天不断在文散春身边打转,却始终没有谈及刘远春所念的江山社稷——这又维持了梦的不可控性。夜摩天之梦发生在刘远春的未来,但又杂糅着刘远春在杂造局的童年;夜摩天之梦拥有着强烈的历史背景声,可个性极强的人物又频频登场,为了自己的情欲不顾生死——这种纷乱感却是作者特意为小说中的梦境精心安排的:梦境中十方、千九、速儿等女子的敢爱敢恨与刘远春最终“放弃个人情绪”的自白是关联的;夜摩天于梦中听刘远春讲《严华经》、夜摩天的童年生活与刘远春的政治功绩,这些都暗示着梦里梦外的交叠。可以说,小说中越是虚幻的事物,越是要有坚实的支撑,越是时空的场景,其实越是在作者的掌控之中。
然而,仅仅做这些素材的编织是不够的,《诗眼倦天涯》作为一个完善的虚构梦境,是夜摩天(亦是刘远春)这个人物起了一个集中、收束的作用。作者运用夜摩天乃人间之上的第三重天,三重天之下助人为善,三重天之上助人则为恶,相由心生,他人皆为心中之念所化——可以说,梦中之人又在斟酌真假虚实,他启用佛经传说笼罩了梦境与现实,所有虚幻的情境下都埋着现实的隐线,一齐指向虚实之外某种永恒;作者在题材上延续了历史演义小说的传统,但在结构上却回应着《红楼梦》的真假观。徐皓峰的写作表面上与五四而来的小说传统拉开距离,反刍中国古典小说遗产,确立了他的作品在当代写作中的异质性。
最终,刘远春闭上眼睛,正一品匕首按下,暗示着刘远春再次离开现实,回到梦境之中,家国大势、儿女柔情,梦境反过来裹挟住现实,超脱人间,指向三重天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