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理解中,结识时间已然很久的天津作家王松,似乎是一位生不逢时的实力派优秀小说家。一方面,王松总是在源源不断地为文坛奉献着思想艺术品质不俗的优秀中长篇小说,另一方面,已经写出了不少优秀作品的王松,却总是与各种重要的文学奖项擦肩而过。唯其因为如此,我才把他看作是一位生不逢时的实力派小说家。但即使如此,王松却也如同那位“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的颜回一样,还是那样痴迷于小说创作,还是在不时地将他的小说作品一部又一部地及时推送到广大读者面前。中篇小说《别字》(载《收获》2019年第6期)就是其中格外引人注目的一部。
首先需要注意的一点是,王松为《别字》巧妙地设定了一个罪案小说的叙事外壳。在一次由第一人称叙述者“我”也即王松自己的大款同学陈之濠精心组织的同学聚会上,他们那位本来就身患严重心脏病的曾经的班主任田老师不幸病发猝死。因为警方在事发现场意外地发现了一张血写的“翌”字的纸片的缘故,怀疑的焦点最终集中到了血迹的主人,王松他们曾经的中学同学顾大义身上:
“
现在,警方经过字迹鉴定又进一步确认,这个字也是顾大平写的。也就是说,顾大义可能是先弄破自己的手指,然后蘸着自己的血写下的这个字。现在警方分析认为,无论顾大义是因为什么要用这样一种极端的方式写这个字,田老师看了都会受到强烈的刺激。她因此猝死,也就极有可能。
”
但一个关键的问题在于,这位长期以来一直看似安贫乐道地生活在偏远乡下的顾大义,为什么一定要在很多年都未曾谋面的田老师的床头柜上留下这样一张简直就是莫名其妙的带有自己血字的纸片呢?他的如此一种反常行径难道真的是一种蓄意的谋杀吗?
围绕这样的一个中心问题,作家王松以极大的叙事耐心层层剥茧,所最终实现的叙事意图,却是对于顾大义这样一位堪称既往历史“活化石”的人物形象的深度塑造,是对一段荒唐历史沉痛而深入的批判与反思。
按照叙述者“我”也即王松的追忆,当年上中学的时候,“我”、吴云江以及顾大义他们三位关系一向要好的同学,曾经被班主任田老师不无贬义地称之为“一丘之貉”:
“这个一丘之貉,还有臭味相投的意思,譬如你和王松,还有顾大义。
我得承认,田老师的这个形容确实很恰当。吴云江的母亲这时已被定为‘反动学术权威’,我的父母也都被关进‘牛棚’。顾大义就更不用说了,他的父亲已被关进监狱。”
正所谓“同是天涯沦落人”,大约也正因为他们三位都出身于存在严重政治问题的家庭的缘故,因了田老师的把他们称之为“一丘之貉”,他们三位的关系反而更加密切了。甚至于,他们之间的这种亲密关系,还一直延续到了后来到农村插队落户的时候。很大程度上,大约也正是因为有顾大义他们三位的存在,所以,才会有田老师当年那句多少带有一点绕口令性质的“学习好的学生不一定是好学生,学习不好的学生也不一定就不是好学生”的“名言”的最终生成。
关键原因在于,后面的那个“好学生”的标准,恐怕更多地乃是从政治思想的角度立论的缘故。在“文革”那个以家庭出身的好坏论高低的“政治挂帅”的荒唐年代,学校对一个好学生的强调与认可,最根本的着眼点往往会体现在所谓政治思想的进步与否上。顾大义他们三位尽管学习成绩优秀,但却被田老师简直就是“莫须有”地归类为“一丘之貉”,根本原因正在于此。
作为小说《别字》的主人公,顾大义这一人物形象有以下几点不容忽略。
其一,尽管他当年的学习成绩特别优秀,但却总是遭到班主任田老师无端“上纲上线”式的无情打击。受到父亲影响的缘故,顾大义在很小的时候就背会了具有极大记忆难度的化学元素周期表:“他父亲说,其实真正的医学在西方,而要学好西方的医学,化学就是基础。”没想到,他的如此一种良好学习行为,到了早已被时代成功规训的田老师这里,却被看成了一种令人不齿的崇洋媚外行为:
“田老师先说了顾大义的思想错在哪里,如何崇洋媚外,如何崇拜门捷列夫。门捷列夫是什么人,是俄国沙皇时代的人,俄国沙皇时代比现在的苏联社会帝国主义还要反动。”
其二,等到“文革”结束后有机会去美国生活的时候,顾大义给出的竟然是一种拒绝的态度。当几乎所有的中国人都在竭尽一切可能地奔涌向美国的时候,顾大义的如此一种反向选择的确特别令人费解:
“所以这次,吴云江告诉我,顾大义不想跟他弟弟顾大平去美国,我也就并不意外。我当时只是无法理解,算起来已过去了将近十年,顾大义的想法怎么还没改变。”
尽管吴云江和“我”曾经百般努力,但面对着冥顽不化的顾大义,最终却仍然无济于事。顾大义的如此一种反常行径,促使身为作家的“我”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了一部在当年曾经产生过广泛影响的电影《牧马人》:
“吴云江说的许灵均,是当时一部叫《牧马人》的电影里的主人公。这部电影说的是,一个叫许灵均的下放青年,在农村娶了女人,也生了孩子。后来他父亲从美国回来了,要带他一起走,但他最后还是拒绝了,决定留在农村。”
在当时,一部《牧马人》,的确曾经以其所谓爱国主义的精神内涵激动无数人。但如今想来,主人公许灵均人生选择背后的动机逻辑设定,在艺术说服力方面恐怕还是存在一些问题的。
其三,就是这次同学聚会时顾大义那简直就是鬼使神差一般的对田老师的“报复”行为了。身居偏远乡下的顾大义,之所以在见到田老师的时候,要不管不顾地用自己的鲜血在纸片上写一个“翌”字,原因乃在于当年的田老师错误地告诉顾大义,这个字读“li”。在当年,尽管顾大义已经明确提出这个字的正确读法应该是“yi”,但田老师却仍然执意要把“翌”读成“li”。到后来,就因为这个错误的读音,竟然耽误了顾大义的农村学生陈进步的一辈子:“这孩子没考上县一中,还真可能误了一辈子。”正是从这样的一个前提出发,顾大义才有后来不管不顾的大爆发:
“于是他就用这根流着血的手指,在这块纸片上歪歪扭扭地写了一个‘翌’字,然后瞪着田老师,指着这个字问,这字念啥?你说,
这时,顾大义已经哭了,他说,你知道吗,我的学生,说我不是人!说我误了他一辈子!我误了孩子的一辈子啊!他说完,就把这张纸片摔在田老师的脸上。”
又其实,田老师的念别字,并不只是表现在把翌念成“li”上。早在组织学生开顾大义批判会的时候,她就曾经把“铿锵”错误地念成“坚将”:“这时顾大义举手站起来,说,您说的,是不是铿锵有力。田老师皱皱眉说,什么铿锵有力,就是坚将有力,坚是坚固,将是很硬的意思,懂了吗?”一个总是要念别字的中学语文老师,其不称职是无法否认的事实。也因此,谁又能够指望这样一位不称职的老师能够很好地完成自己的教学任务呢。
但田老师的念别字,说到底,也只不过是王松的这部中篇小说被命名为“别字”的表层理由之所在。更进一步说,王松创作这部中篇小说的根本意图,乃在于真切地刻画塑造顾大义这样一位思想永远停留在既往荒唐时代的活化石形象。
尽管说时代社会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但早已被那个不合理的荒唐时代规训成功的顾大义却一直停留在既往时代。我们注意到,在写到顾大义拒绝去美国的时候,曾经出现过这样的一段叙事话语:
“我和吴云江都已回到城里,上大学,又工作,这十多年已经换了一个时代。而顾大义一直还在那个偏僻的山村,这就像闷在一个罐子里。对他来说,也就还停留在十多年前的那个时空。”
其实,只要我们认真地想一想,就可以断定,顾大义的思想并不只是停留在他拒绝去美国的时候。很大程度上,一直到同学聚会田老师的猝死事件发生的时候,顾大义的思想也仍然还停留在很多年前的既往时代。唯其如此,他才会不管不顾地在同学聚会时以血写的纸片来质问早已是重病缠身的田老师,并最终酿成了猝死悲剧的发生。
从这个意义上说,小说的标题“别字”有着别一种深刻的象征意义。它所象征隐喻的,就是作为既往时代活化石的顾大义与时代发展的根本错位。质言之,能够借助于拟罪案小说的方式,刻画塑造顾大义这样一位与时代发展严重错位的活化石形象,正是王松这部中篇小说最主要的思想艺术价值之所在。
2019年12月16日凌晨0时15分许
完稿于山西大学书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