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松以“后知青小说”闻名。曾几何时,因为城市难以容纳那么庞大的就业人群,上千万的中学毕业生打起背包,离开城市,奔赴农村的广阔天地,真是一场轰轰烈烈的迁徙。多少人生在这迁徙中发生巨变,其中悲欢可想而知。然而四十多年过去,历史的印记无论鲜亮或是黯淡都已渐渐褪去,在今时今日的人们(无论是否亲历其事)看来,那些尘封的往事非但与己无关,简直不曾存在。而王松在新世纪之初,以一种内敛、放松而抒情的笔调写出一个时代的日常生活,以及平常琐事当中的幽微人性,令如我这样的晚辈都能心有戚戚,实在是小说打捞历史、重塑记忆的典范,而王松也因此备受关注。
但一名作家久享盛名绝不会仅仅因为他写了什么,更因为他如何去写。王松的小说是好看的,这不只是在于他能举重若轻地将一个宏大时代写得轻松舒展,还在于他能够始终牢牢控制小说的节奏,进而控制读者的兴致,一路读下去。个别论者早已注意到:王松显然有意吸纳了推理小说的元素,总能够在小说中设置谜题,构成叙述驱动力,令读者欲罢不能。正如在这篇《别字》里,围绕田老师猝死的真相,王松张开他的人物关系网络,将故事讲得密不透风。
推理小说凭借逻辑的力量,抽丝剥茧,层层逼近真相,看上去确实像是饱含一股勇往直前的强劲动力。但吊诡之处在于,它的核心其实是朝向过去的。一切秘密早已发生,而那些侦探们需要做的,只是寻找过往的蛛丝马迹。推理小说的这一本质,和王松的写作何其相似。在此意义上,王松吸纳推理小说元素来构成自己面向历史与记忆的书写,显然并非偶然,而是为自己的内容、主题找到了最适合的形式。而在推理小说中最值得读者注意的,是那些反复出现的细节。一座由严密逻辑构成的大厦里不会存在偶然,那些细节一定通向作案动机、案件真相或者说过去时光的隐秘。而以此推断,王松小说中那些一再被叙及的部分当然同样不容错过。因此,在阅读《别字》时,我最感兴趣的正是那些反复出现的细节。
小说中第一个反复出现的细节,大概就是火锅了。“我”在火锅店遇到了吴云江,吴云江向我讲述同学聚会那天发生的意外,开启了整个故事。但是“我”其实并不喜欢火锅:“还不仅是不爱吃火锅,也不放心。我绝对不相信,就是再大的火锅店,会把客人吃剩的一锅好好儿的汤油倒掉。而如果不倒掉,也就可想而知。曾有一个朋友告诉我,他吃火锅吃出过一颗假牙。我相信这颗假牙是真的。”火锅再次出现时,果然印证了我的担忧绝非矫情:“我这次从火锅店回来一直不舒服,总反胃。”如此一来,从火锅店开始的小说便蒙上一层并不那么愉快的色彩。而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这种不愉快与被再度使用的旧物有关。无论是火锅汤底的二次利用,还是汤底里吃出的假牙,都指向被消耗的过去。这隐隐让我们意识到,试图召唤过去是令人不适的,同学聚会的意外,以及“我”和“我”的同学们由这怀旧的相聚开始不断陷入的麻烦,也就在情理之中。
最大的麻烦当然是田老师的猝死,死因之一是一个别字。这一构成小说谜底的细节,其实在此之前已至少出现过两次。一次当然是顾大义的学生陈进步因为学错了这个“翌”字的读音而没有考上县一中,特意跑来将顾大义臭骂一顿,也正因为这一顿臭骂,顾大义才要不远千里回到天津参加同学聚会。而在此之前,田老师坚持把“铿锵”读作“坚将”,其实才是别字的第一次出现。彼时的田老师是那么理直气壮,让人不难想象后来她带领全班把“立年”连读三遍的慷慨激昂。慷慨激昂的田老师当然不会知道,自己的愚蠢和固执会在学生心中埋下怎样的种子,而又如何间接地戕害了学生的学生之人生。对比这几处反复出现的细节,不难理解,别字当然绝不仅仅是别字,而是别扭的时代里别扭的人们。田老师以她蛮横的教育,所戕害的又岂止是顾大义和陈进步?唐爱国、马文跃、吴云江,乃至于“我”,哪一个学生的人生不曾被她扭曲?
这样的师长当然难免让人心怀怨气,也无怪“我”和吴云江对这场以祝寿为名的同学聚会都兴致不高——逝去的时间如果是惨痛的,又有什么值得祝贺和怀念呢?但同学们毕竟大都聚拢来了,无论记得或者遗忘,也都三三两两地去向躺在病床上的老人致意。似乎哪怕在惨痛的时间里,世代变迁的力量也足以让怨恨都显得尴尬和荒诞。这又让我想起小说里另一个细节,田老师的两个女儿为索要赔偿,向老年公寓强调她们和田老师的母女深情:“她们和田老师不是一般的母女感情,她们为什么一直不叫她母亲,而是叫田老师,她们从小是在田老师的严格教育下长大的,田老师经常对她们说,过去她不懂,现在懂了,学好本领是自己的,只有好好学习,将来才能出国,去美国,去英国,去最好的国家接受最好的教育。”我们一定记得,这番话并不是田老师的发明,而是“我”在被迫“帮助”顾大义时说出的看法,并因此遭到了田老师上纲上线的反驳。一个老师,教给学生和教给自家孩子的观点大相径庭,就像开饭馆的不肯吃自家烧的菜,十足恶劣。但考虑到享年73岁的田老师,在1966年不过20岁,想必并未婚配,而即便到了1976年,她的两个女儿也至多刚上小学,那么显然令她作出截然相反教诲的,并不是险恶的用心,而确如她自己所说,是“过去”与“现在”的巨大反差。那么在那惨痛的时间里,受戕害的又不仅仅是她的学生们,或许还包括她自己;那么她在看到那个用血写成的,意指未来的“翌”字时,有多少曾可能发生却被消灭的未来——她自己和别人的——一同涌上心头呢?这或许确是她猝死的最根本原因。
《别字》当中还有一句话,几乎一字不易地出现了三次:“学习不好的学生不一定不是好学生,而学习好的学生也不一定就是好学生”。在第二次出现时,王松特别解释说:“学校评‘三好生’的标准,是思想好,品德好,最后才是学习好。后来这三条标准又进一步具体化,干脆改为‘政治思想好’、‘政治品德好’和‘政治学习好’,这一来也就跟文化更没多大关系了。”这就在小说之外,勾起了我们更为丰富的记忆。1977年,刘心武发表《班主任》,那大概正是田老师的思想从“过去她不懂”到“现在懂了”的转折时期。《班主任》里同样写了一个学习不好的好学生,叫做谢惠敏;那里面还有一个学习不好的学生宋宝琦,后来有没有变成好学生不得而知,但当年却和《别字》里的陈之濠如出一辙。种种相似不能不让我们疑心,除了小说内部那些频频反复的细节,《别字》这篇小说本身,也在和42年前的那篇《班主任》遥相呼应。只是在《别字》当中,甚至连《班主任》里那个热情、坚定而富有责任感的班主任张俊石都不会存在。四十多年过去,王松忧心忡忡地表示,或许正因为张俊石同样也内在于那个时代,所以即便“伤痕文学”已成陈迹,“伤痕”却如同一个阴魂不散的精神胎记,还将似有若无地传承下去。
于是我们不能不突然想起那个很容易被忽略的人物,以及与之相关的两个反复出现的细节。《别字》中反复提到:田老师猝死的当天,的确未曾按时服药。这一细节证实了顾大义对于田老师的死并不负有主要责任,那么负有主要责任的应该是谁呢?《别字》中还反复提到:专门服务田老师护理员朱巧云,“好像有事”。提醒年迈的田老师服药,当然应该是朱巧云的责任。但这位朱巧云是个怎样的护理员呢?她散漫、功利、玩忽职守、逃避责任,对她的工作毫无热情,对她的照顾对象毫无尊重。她的世故、狡猾与自私,和陈之濠、吴云江、唐爱国和马文跃何其相似?——不,这样的比较是不公正的。应该说,在历经沧桑之后,陈之濠等人相比之下显然更富有人情味儿。吴云江默默转来的10万元钱,简直可以让那些认为王松只擅写人性之“恶”的评论家感到惭愧了。——但这个女人只有29岁,也就是说,她出生在1990年,是个“九零后”。那么,她的精神又是谁戕害的呢?
在一次接受采访时,王松说:“曾经不止一次有人问我,你写这个题材是不是为了让今天的年轻人了解那段历史。我的回答是,应该让今天的年轻人了解的事情太多了,不可能让他们都了解。换句话说,就是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也可能已经淡忘了,再拼命地让今天的人了解还有多大意义?但是,那个时期人们的心里在想什么,尤其知青这个群落里的人,他们的心理状态、他们的情感,如果探索一下,应该说对于今天还是很有意义的。尤其是我这一代知青,当年的一些思维方式,包括处理问题的方式,已经不知不觉延伸到今天。其实,这才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作者的这段自述细想其实字字沉重,却正是对《别字》最好的阐释。在《别字》中,王松没有再写知青岁月,而写出了知青岁月延续至今,并未成为往事;故事当中的知青们都已经老去了,但那些扭曲过他们人生的东西,却并没有老去,而以一种神秘的方式传承下来,同样活跃而生动地塑造着新的年轻人们。就此而言,《别字》也是在和王松此前的创作遥相呼应,说出所谓“后知青小说”的真正意义。而在读过种种细节的反复之后,我们应该警惕的或许恰恰是,不要让自己再成为朱巧云,成为马文跃,成为田老师,成为谢惠敏,成为宋宝琦,成为历史当中令人不适却反复出现的那种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