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过东京涩谷的人,可能都知道车站附近有一个狗的铜像。很多人跟朋友相约的时候,喜欢把铜像用来做约会的地点。原以为就是这个原因,才会令铜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但是,后来我看了电影《忠犬八公》,于是知道了铜像狗的名字叫八公,八公真实存在过,还有一个感人至深的故事。之后我再去铜像那里等人的时候,当我的眼光抚摸八公,竟觉得八公不是铜像,而是一条真实的狗。
虽然八公其实也不过就是一条狗,但是,那么多人记住它却是因为它的故事与众不同:尽管它的主人已经去世,它却仍然呆在车站等待主人的归来,等了十年,等到死。
近在上个星期,我跟朋友去涩谷,看到铜像八公的时候,朋友对我说:“忠犬八公这个电影,看一次,我就会哭一次。”
我想说,我朋友哭的,其实不是狗八公,而是现实生活中我们感受到的生命的无常与无奈。是人类内心缺失的爱与忠诚。是哀伤。是纠结。也是渴望。
狗八公被剥夺了主人而开始的等待行为,人们视之为忠义并被唤起了内心的强大的感动,大到感动了整个世界。美国将狗八公的故事改编成电影,美国人也为日本的一条狗流泪了。狗八公是秋田犬,秋田犬因狗八公得到了全世界的爱戴。有秋田犬的家,在世界各国,一户户多起来,数量比日本还多。爱是悲切的,悲是深沉的,爱与忧伤一样完美,一样可以放之四海。
回过头来说我,1992年的来日,是我人生的第二次上路。每天经历的新的生活,液体般在我的身边涌动。每一个经验都很宝贵,每一样感知都很重要。世界是如此的陌生,但身体的温度不变,心也永远都是温暖的。惠比寿那里曾经有过属于我的故事,为了这个故事,有将近二十年,我不曾有勇气去惠比寿。其实,我很想去,但是不敢去。因为纠结。因为惠比寿是将我的憧憬连根拔起的地方。
对惠比寿一而再再而三的想象,使它的形象在我的心里被不断地更新,甚至那些触动过我的人物、情节以及景色,都被涂上了不同于原有真实的新的色彩。我的心情慢慢朝着某一个方向不断地发展。这就像是一种过滤,或者是观照,牵引了我写小说的欲望。然而,写作与生活,有一段无法衡量的距离,生活是直接的,写作是间接的。当真实的生活经过了过滤与观照的洗礼,生活才会成为小说。
问题是,我的写作抱负,远远地大过现实,现实是想写的东西太多,而我毫无头绪。好像这部长篇,我本来想写的是一个中篇小说而已,写着写着竟成了长篇小说。
来日以后,由于种种原因,我几乎不写作了。所以,从决定写这部小说开始,我从头到尾都是战战兢兢的,用两个字来形容这种心情的话,可以说是庄重。之于文学来说,庄重听起来似乎呆板,其实是我个人通向文学的一条捷径。我以为,我只有怀着庄重的心情去写,才会给读者真的感动。说实话,写这部长篇小说的初衷是为了“自我拯救”,或者说是为了自我治愈。小说写了一年多。因为是我停笔二十年后的,第一部复归文学之作,整个写作期间,有一种无法言诉的茫然的不安和抑郁。倘若说我发现了什么令我写下去的最好的形式,那么就是我每每考虑一个情节,致力的都是将内心世界的期待与现实的探索连接起来。生命必须是真实的。虽然生活中我有时会说一些假话,但我几乎不说谎话。这话从逻辑看起来,连我自己都觉得诡辩。
写作期间,有一天,我斗胆在天黑了以后去惠比寿,本想通宵达旦,但那天的街偏偏是雨,万籁俱寂,与小说中描写的灯火辉煌完全不同。凉风袭来的时候,我竟胆怯地逃离了。夜里,我躺在温暖的床上,觉得对正写的小说有点儿茫然,不知如何是好。反躬自省到失眠,也就那么一回,但身心衰败了整整两天,哀伤的思绪更是缠绕了我好久好久。纠结也是纯真的并且真诚。毕竟,纠结是形容词,那么,为什么不可以用纠结来形容我的这部小说?或者用来形容我的写作方式呢?
语言活跃的是我写作时的感官机能,我总是尽力使用唤起感情共鸣的语句。写作期间我一直活在两个世界里,一个是现实的,一个是非现实的,而我更多则参与在非现实的世界里。我的纠结决定我赋予人物怎样的生命力。我希望自己模拟的人物,可以包含使现实中的人物更好生存下去的能力。连这个希望也是纠结的。
话似乎扯得太远了。小说写完以后,我一点儿自信也没有,将文稿给《收获》的王继军老师时,内心和写作时一样,是战战兢兢的。特别《收获》之于我,无疑是我实现文学梦想的最高殿堂。得知这部长篇被留用的时候,刚刚恢复的写作得到了重要的鼓励,我觉得心底深处长出了两只脚,高兴地不断地飞跑。
黑孩
黑孩,女,曾任中国青年出版社《青年文摘》《青年文学》编辑,1986年开始文学创作。出版短篇小说集《父亲和他的情人》、散文集《夕阳又在西逝》《女人最后的华丽》、长篇小说《秋下一心愁》《樱花情人》等。另有翻译作品《禅风禅骨》《日本新感觉派作品选》《女性的心理骚动》《樱花号方舟》《中学生与问题行为》《死亡的流行色》等。
现定居日本,在日本期间先后出版了散文集《雨季》、长篇小说《惜别》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