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一生,没有这两年零八个月的变化,任何一个时间的点,都可以轻易地取消我生命的意义,如突然而至的灾难,随时吞噬人类的个体,成为土地,成为河水,消失在谁也看不见的地方。我庆幸,有这两年零八个月,生命得以富足。
1986年,我十五岁,顶职进入湖南的一个炼铁工厂,在一线工人岗位干了十年。
1996年,从工厂里出来。从此以后的二十年,我与工厂的通道,关上了。我喜欢文字组合后,形成的神秘效应,如果我要深入某件事情,必须怀揣文字,以字为阶,闲步于庭,以字成文,心与物合,自然相生。
2016年,我如愿以偿,重新走进了工人的队伍。
我去的第一个工人区:北京石景山。
工厂停产搬迁多年,留守的工人,是曾经的炉前工、炼钢工、天车工、钳工,各种工种的工人都有。曾经,闪耀在他们周围的,是高大的炼铁炉,散发出巨大热浪和铁水的红色光芒。现在,他们是餐厅服务员,在网上和线下收订单、送盒饭、做绿化……
住在老厂区,白天和晚上,我有大量的时间,一个人在废墟里散步,看着杂草长满铁罐,看着曾经的仓库,设计成了时尚的办公区,看到地上散落着工人使用过的各种自制工具。
北京石景山,有好几处工人生活小区,阳光散落在半新半旧的房屋上,老工人师傅们三五个人,坐在外面下棋、聊天,也有独自在阳光里,发呆、打瞌睡的,真是时间闲散,阳光慵懒。
此时的我,面对工人、工厂,我依旧是潮流里、城市中的那个人,包裹的壳依旧僵硬无比,头脑里还是那些不断更替的流行词组:公号、流量、云、数据、电子、孵化器。
月光下,在工厂里的群明湖边散步,某种力量,正吸引我深究生命的本质,引导我用行动去追问寻找的意义,而不是停留在夸夸其谈的层面。
我去的第二个工人区:曹妃甸。
我与工厂一样,从一座山,到了一座海。我与数以千计的工人一样,从一座城,到了一个渔村。工人宿舍与生产厂区不远,曾经是渔民居住的地方,现在修建成了现代高楼小区,年轻的工人,大部分把家安在这里。还有一部分老工人的家,在北京和唐山以外的地方。曹妃甸京唐公司,完整地呈现出了中国重工业钢铁行业今天的状态。
从萌发为工人写作开始,我明确的只有一点:接近工人、写工人,在明星娱乐大众,大众追捧明星的今天,我想让这些工人出现在哪怕是一张小纸片上,都可以,通过工人,真切地感受生活的硬度和质地。但如何来写工人,我没有想明白,也想不明白,我只有动起来,天空才会明朗。
在曹妃甸,我遇到一位散步的工人,我们坐在海水的亭子上,远处是整齐、崭新的工厂。工人与我说起老家,说起几十年前的生活。海的声音,还有风声,工人们昨天的生活,历历在目,于此时,回忆起来,为何显得如此遥远,还有格格不入的陌生感?工人离开后,我一个人,坐在亭子里,水对岸,高炉、车间、马路的灯,都亮了,一盏盏,把近处的海水照亮成路。
“一盏盏灯”,让我灵光一现,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干了。
我看到一位位工人向我走来。
我当尽全力让每位中国的重工业工人,主要是一线工人,说出自己在不同时间段里的生活,我写作的这些工人群体,必须出生于不同的地方。
首钢,从1919建厂到2019年,沉甸甸的一百年,足以构成一部中国现代生活史。
首钢生产基地,遍及全国,北京、河北、山西、吉林、贵州、新疆、福建、重庆等等。
首钢工人,来自全国各地,各民族都有,他们的成长环境、思维方式,都有着不同地域的文化特质。我的目标是与1000位工人采访、聊天,后来,远远超过了这个数字。
在与工人们的接触中,以上种种都得到了完美充足的回报。
一切明朗了,我激动地在海上的廊道来来回回地走,速度不断加快,搞卫生的阿姨,走到栏杆旁边看着我,在岸上,还在不断地向我张望,莫非是担心我跳入大海?
第三个工人区,我去了秦皇岛。
首秦公司已经做出搬迁曹妃甸的决定。我住在工厂招待所里,与工人们同住一个小区,但我所见,已少了工厂的色调,工厂元素在城市里,如一块坚硬的冰糖,渐渐地融化在街道、店铺、人流之中。城市太繁华,速度太快,工厂、工人气质显现不明显。
首秦公司的大部分工人,要不了一年、半年,就要随工厂搬迁到新的地方去,有些工人表示,想留在秦皇岛市生活,或留守工厂,有的人可能离开工厂,在城里谋一个其他行业的职位,这样的工人不多,那意味着职业生活必须从头学起,炼铁的活,在城市里很难找到对应的工作。
首秦公司,从上至下,你得到了通畅的采访,这是一支很神奇的队伍,工人师傅们依旧步伐一致,意志坚强,看不出任何搬迁的迹象。高炉照旧生产,火车在装卸矿石,像什么事情都不会改变一样。至今,我都佩服这种沉稳的安静之力。
第四个工人区,我到了迁钢。
河北迁安市,到的第九天的下午,遇到的工人比较多,与第二十一位工人聊完后,突然感觉身体里空荡荡的,脑子里,一片虚空。我猛然意识到,自己的精力太集中,沉迷于工人的述说,人已虚脱。我来不及与工人告别,开车回到宿舍,睡到第二天临近中午才醒。
第十二天,我下到海拔负400多米的矿井最底部,最前沿,已经是井的最深处了。很多矿工,早上下井,晚上出井,能看到太阳的时间不多,有些岗位还是一个人,从早到晚。
一位老师傅告诉我,矿工在井下是不杀生的,师傅们还在井下养了蛇,养了鱼,矿工看见老鼠,不会去驱赶、捕杀,偶尔还会丢些东西给它们吃。矿工有一个简单的念头,老鼠、蛇、鱼能活的地方,人就不会有生命危险。
井下的工人,依靠自己的力气,在石头里,挖掘出自己狭窄的生存空间。
第二天,我去了远郊,大地一片宁静,站在古老而荒芜的长城上,北方群山的冬天,萧杀之中,远处的山,近处的村子,散发出巨大的喜悦的生命气息。
我回到工厂餐厅,从那天开始,我就彻底地不再吃动物,只吃植物,曾经是如此热爱口腹之欲的我,现在,饱肚充饥就行。海拔负400米的矿井,与长城上的两种时空,产生出的震撼,让我做出如此的决定。
第五个工人区,山西长治的长钢。
在工人生活区里,还保留着20世纪90年代初期工厂的景致,干净的老房子,老小区,楼道,食堂,幼儿园,我住的工厂招待所,也都弥漫着过去的气息。一早起来,拉开窗帘,下了一个晚上的雪,窗户外面,是生活区的一个老院子,落满了厚厚的一层雪,几位老人,从自家屋里,拿出铲子和大小不一样的扫把,在院子里扫出一条路来,穿过院子的人,与五位老人打着招呼,说些辛苦或一些家常的话。人来了,人走了,老人保持着平缓的节奏,铲雪,扫雪,有些吃力,老人们经过的地方,路两边的雪高了点,雪还在飘,落在扫过的地上,马上就融化了。做一个平静的人,不与任何人和事,生气、上火,应该是一种恬静的生活,面对正在飘落的大雪,面对老院子,面对工人师傅们与我所说过的诸多经历,从那天开始至今,我做到了:没有一件事、一个人,让我生气。不是忍让,是没有。
西南、山区、老城等关键词,是中国重工业里所不能少的。我去了贵阳贵钢和六盘水水钢,这是我采访的第二年的第二个冬天,郭庆和彭建军两位不断地叮嘱我:一个人开车,去几千公里远的地方,注意安全。重复再三的叮嘱,让我在长途中,多了无数次警醒。我采访过一位青年工人,爷爷是火车司机,爷爷会不断地对徒弟说:确认、确认、再确认,必须确认三次才采取下一步。爷爷到退休,都没有出过安全事故。
到每一个工厂,我都是一个人在工人食堂吃饭,这样,我有了更多自由支配的时间,与遇到某位工人随意聊天。一些熟悉了我的工人,会坐在镜头前,轻松地让我录下聊天的过程,和工人的谈话,几乎都是在一对一的单独空间里完成的,我相信只有这样的对话,才可能深入工人真实的生活。
采访的工人中,年纪最大的93岁,最小的17岁,很多人家三代、四代都是工人,老师傅们把家里不同时间段里的时间,提取出来,告诉今天的我们。
两年零八个月,我去了十多个工厂和工人生活区,每到一个地方,都会结交一批工人朋友。工人师傅们,把自己的生活,端在我面前,给予了我不可思议的力量,让我的生活态度,不断得到改变。
这次写作,有很多不如意的地方,甚至,如果有冒犯之处,恳请得到各位工人朋友们的原谅。我是一位工人出身的作家,我就是一位工人,没有我十年的工厂生活,没有与我至今生死相交的工人同事,也不会有这部致敬工人阶级和劳动者的作品。感谢各位工人朋友们接受我的采访,希望以后,我能够写出让各位工人师傅们更加满意的文章。工人阶级和一切劳动者,是我精神的指引者,是我生命的最高享受,更是社会发展之根本,对你们的尊重,是对生命的无上敬畏。
从采访工人开始,我就动笔创作这部作品,一年多的时间,没有形成作品的理想结构。这两年零八个月里,每个月,我和韩敬群先生都会见面,会发很多的微信,他知道我的日记写得比较翔实,他建议我把日记放进作品里,形成一根线。由此受到启发,才有了本书的结构。在这部作品里,两根线交叉进行,一根线用第二人称“你”来写我在采访中的变化和想法,还有见到的人与事。另一根线用第一人称“我”来写工人师傅们的生活故事,尽量保留了他们各自说话的方式和习惯,这是全书的主要线。“你”和“我”的章节在书中交替出现。
关于工人的写作,我才刚刚开始。
感谢赐予我这两年零八个月的人,感谢侯健美、郑俊斌、郭庆、韩敬群、彭建军、龙冬、王霆、刘娜、张卫、车路,感谢给予我创作机会的北京市委宣传部、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首钢及分布于全国各地的首钢分公司。是你们,把我让进了首钢工人这一巨大的时空里。无论我走到哪里,你们都无处不在,随时接受我的请求,打开一扇扇不可思议之门。让我从一个空间,进到另一个时间里。从一个时间的点,掉进另一个无限的空间。有时候,我面对的是一面镜子,不同年龄的工人坐在我身边,慢慢地说出曾经的生活;有时候,我置身于两面镜子的中间,时空无限衍生在相对的镜面里,不同地区的工人,说到自己的亲人,声音哽咽,大地无声;有时候,我看见了生活的暗,也听到了阳光散落在地上的声音。
需要感谢的实在太多,好在人生于我——就是一次感恩的盛宴,宴会上或独酌,或对饮,或宾客满座,或高歌一曲,或沉吟,或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