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庆国的这部《老鹰之歌》是一曲充满悲怆色彩的关于抗日战士的生命颂词。在我个人的理解中,这部《老鹰之歌》所首先体现出的,就是一种具有突出社会学意义的认识论价值。具体来说,突出地体现在它真实地记录了当年那些南洋华侨机工积极回国投身抗日战争的一段历史事实。这一方面,最有代表性的一位,就是小说主人公之一的司机小林。小林属于那种没有多少弯弯绕的直肠子青年,他本是马来西亚的华侨,早在十四岁的时候,就进入梁叔叔的汽修厂做学徒。如此一位生性单纯耿直的热血青年,之所以要跑回母国来奉献自己的一份技工手艺,以军用卡车司机的身份,积极介入到抗战的事业中,与他曾经亲眼目睹好友的被炸死一幕紧密相关,这一场意外的爆炸使得小林备受刺激。正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由于这一场爆炸的发生,遂使得所有日本人在小林的心目中都变成了十恶不赦的仇敌。这其中,甚至还包括他的师傅,那位在梁叔叔的工厂里担任高级技工的日本人松田。受到内心中复仇烈火炙烤的缘故,小林曾经数次动念想要把松田杀掉。就这样,一方面为了替好友复仇,另一方面也为了逃避对松田的无端误杀,汽车机工小林从遥远的马来西亚跑回中国云南,为了宣泄内心中积郁已久的对日本人的满腔愤恨,他以军车司机的方式投入了抗战之中。需要特别提及的一点是,为了回国参加抗战,小林甚至做出了抛弃舍却未婚妻梁音音的“残忍”举动。小林的回国参加抗战,其实是以如此一种特别的方式来对抗生命的绝望与虚无。唯其如此,面对着在很多时候就意味着死亡的战争,小林才没有表现出丝毫的畏惧心理。质言之,小林的回国参加抗战,从精神分析学的角度来说,其实构成了他彻底绝望后自我拯救的一种特别方式。
事实上,以海外华侨机工的方式回国参加抗战,小林并不是唯一的孤例。然而,当年那些曾经为中国抗日战争的胜利做出过卓绝贡献的很多抗日英雄们,仅仅只是因为身上被贴上了国军战士的标签,便在战后的政治极端化年代为此而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这一方面,最有代表性的两位人物分别是老王与陈小姐。老王曾经是国军在云南地区设立的间谍网的一位杰出领导者,正是在他极富智慧的运筹帷幄之下,不仅把如同小林这样的华侨司机发展为地下间谍,而且还最终擒获消灭了日本在云南地区的间谍头子,那位一贯狡猾无比、隐藏得近乎天衣无缝的山田(中国化名为白诗之)。可以说,不仅为国军的谍战事业,而且也为中国抗战的胜利做出了突出贡献。然而,带有突出悖反意味的是,如此一位精明强干的地下间谍头目,如此一位国军在抗战中杰出的间谍英雄,到最后,却落得个不知所踪的悲惨人生结局。正如作家在被命名为“眼睛”的“尾声”部分所交代的,到了朝代更易之后的1952年秋天,西南联大曾经的女学生陈小姐,与已经成为解放军驻村领导的老王,在云南楚雄镇南县的瓦窑村不期而遇。却原来,生性敏感聪颖的老王,面临着朝代的更易,早已意识到自己曾经的国军间谍身份所潜隐着的巨大危险性。也因此,他隐瞒了自己的身份并也很快就赢得了解放军的信任,被提拔为干部。事实上,也正是巧妙地利用了自己的新身份,在意外地邂逅了陈小姐之后,老王才可以借助于朋友的帮助,想方设法地把神魂不定的她,在转换身份后安置在了天高皇帝远的中缅边境地区,以隐姓埋名的方式生存了下来。然而,事情最终还是败露,他只得“仓皇消失,再无消息”。一位为中国抗日战争立下了突出贡献的地下英雄,仅仅只是因为一时的政治身份问题,就被迫彻底走上了人生的不归路,张庆国借此而表现出的,正是作家对于不公平历史的一种深入批判与反思精神。
接下来,就是那位真正可谓是命运多舛的陈珊艺陈小姐了。陈小姐的人生悲剧,肇始于当年那一次不管不顾的携情寻郎行为。因为男友胡笛,那位西南联大小有名气的诗人,只是在留下一封表达自己要投笔从戎的信件后即不辞而别突然消失,内心里深爱着男友的陈小姐,就踏上一条不惜艰难携情寻郎的不归路。没想到,等到她历尽千辛万苦,终于与从事翻译工作的男友在镇南县瓦窑村意外重逢后,方才发现,胡笛当年之所以不声不响地只是留下了一封信就不辞而别突然消失,乃是因为他早已另有新欢,爱上了一位银行老板女儿的缘故。尽管说在美国军官豪斯的大力帮助下,他们两位很快就冰释前嫌,重归于好,但胡笛的如此一种背叛行为,却还是在其内心深处留下了极难抹平的精神与情感创伤。但正所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陈小姐和胡笛重归于好后不久,她就又因为胡笛的不幸弃世而陷入到了无尽的悲伤中一时难以自拔。然而,这位在情感上真正可谓备受煎熬与折磨的西南联大女学生,恐怕却无法预料到,等到那个朝代更易时刻到来的时候,自己竟然会陷入到某种难以摆脱的人生困境之中。首先是,当她再一次来到下关镇杨家客栈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意外怀孕。但正如你已经预料到的,在那个社会政治风云突变得时代,如同陈小姐这样身世相对复杂的人,注定在劫难逃。果不其然,一场灾难在孩子五岁的时候骤然降临,陈小姐居然被诬陷为国民党特务。面对如此一种莫须有的“诬陷”,百口莫辩的陈小姐只好连夜携子出逃。这样一来,也才有了陈小姐和老王在镇南县瓦窑村的意外重逢,并有了老王对她雪中送炭式的鼎力相助。正因为有了老王的鼎力相助,陈小姐才得以最终摆脱困境,化名为“岩香”以一个傣族妇女的身份,在中缅边境勉力生存下来,尽管说她的儿子小树在出逃的过程中不幸因病不治身亡。大约也正因为如此,所以,叙述者才会特别强调“这个村是她的爱情福地,也是她的生命复活之地。”我们注意到,正是在瓦窑村,陈小姐和老王之间有过这样一段意味深长的对话过程。“陈小姐哆嗦着说,我不是坏人。”“陈小姐再说,我要上昆明,找西南联大同学,他们会证明我不是坏人。”“陈小姐轻声抽泣,继续说,我不是国民党特务,我怎么可能是国民党特务呢?遇到你太好了你还是解放军,可以帮我做证的。”面对着仍然心怀幻想的陈小姐,早已看明白社会情势的老王所能做的,当然只能是一记当头棒喝:“老王伸手摁一下陈小姐的肩,固执地摇头说,请你不要说这个了,而且你现在也不能上昆明了,去那个地方更说不清,你马上会被抓起来的。”事实上,也正是在被迫万般无奈地改名换姓之后,陈小姐才跌跌撞撞地穿越了漫长历史时空的风云变幻,最终以一个缩微了的小精灵形式出现在了很多年前的美国老友豪斯面前:“豪斯看到一个美丽的小精灵站在赵松的掌心旋转,顿时流下了眼泪。”这里,需要引起我们思考的一点,就是张庆国为什么要把老年的陈小姐做一种缩微化的处理,要让她最终缩微成一个看上去不起眼的身量极其矮小的小精灵。细细想来,我们恐怕只能从一种象征的角度来加以理解。从一种象征的角度来说,陈小姐的被缩微化,所充分说明的,正是一生中所有外在社会政治力量叠加强力压迫的结果。某种意义上,我们也不妨把张庆国的如此一种带有一定原创性色彩的艺术描写,看作是类似于卡夫卡的一种精神“变形记”。
关键问题在于,张庆国的写作题旨,并没有终结于对历史的批判与反思。相对于一种填补空白式的历史纪实,相对于历史的深度批判与反思,长篇小说《老鹰之歌》的另一重写作题旨,就是在人性层面上对漫长历史时空中爱恨情仇的真切书写与表达:比如美国老兵豪斯与曾经的西南联大诗人胡笛之间的恩怨纠结,在比如陈小姐与胡笛之间的情感纠葛。此外,小林与阮秀贞,阮秀贞的女儿桃花对小林的那份真切暗恋,甚至包括很多年之后赵松、小黄与寸勇他们三位之间的情感纠葛,在张庆国笔下,都被处理得荡气回肠,读来每每可以令人动容。惜乎篇幅有限,我们这里就不再展开具体分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