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话说,有许多事触动我要写溥伯,比如看到溥伯就着一个大木盆洗衣服(实际溥伯前面还挂有一个蓝色护裙);看到溥伯不顾后腰植入的钢板给他的保姆用可怕的姿势跳舞;看到保姆被宠爱着的样子倚在葡萄架下嗑瓜子;看到保姆的孩子拖着长过屁股的书包从溥伯家出来,在晨曦里去上学;看到湖面上的小亭下,溥伯为保姆聊发少年狂的样子;看到保姆消失后溥伯的同步消隐难见;看到还我的书上溥伯的那些忧国忧民的批注;尤其是看到向来硬棒的溥伯忽然间白了眉毛,拄了拐杖,连熟人也不容易认出来时,我就觉得这个老人家,是值得写一写了。我知道我不是写溥伯一个人。我知道这世上溥伯是不少的。其实溥伯是高工资,厚待遇,国家把溥伯这类人已经安置得很好了,溥伯难得的又是好身体,然而却不能依照自己的心愿过几天好日子,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后来和一个朋友喝茶聊天,她说,写出来啊,她说晚景凄凉,她都要为溥伯落泪了。原来她的父亲是另一个溥伯,父亲重病,好不容易从重症监护室出来,找了个甘肃保姆侍候着,父亲很满意,对保姆有了一种特别的依赖,穿衣吃药等等非保姆不可。因此恢复得也快。后来竟可以被保姆搀扶着出门去看广场舞。竟然是保姆扔开父亲,也跳起来,而父亲竟可以刚强地站着,以欣赏的样子看保姆跳舞。这就使朋友的母亲警觉了,保姆就从家里消失了。这样她的父亲又恢复为大病的样子,一脸的高古森严,神佛难近。
我们总结说,老年人的情感,好像更实惠些,不讲究门当户对,汤汤水水吃得舒服就好;另外老年人的情感好像总带些偷偷摸摸的意思,好像是一种地下活动,好似蒸馍馍一样,得遮着捂着,不敢漏气。
为老人唏嘘着。茶桌上我表了一个决心:把溥伯写出来。
一晃又是数年。
好在写出来了。一同喝茶的朋友看到,责问说,怎么没写老太太?老太太哪里去了?
这才想起当时讲述溥伯的时候,还讲到一个老太太,真正写起来的时候,竟给忘了。也是实有其事,事情是这样的,保姆离开后,溥伯消沉了一段时间,但是又有了一个催人振奋的消息传来,院子里有个老太太,年龄和溥伯相仿,都是九十岁左右。这老太太,真是不一般,是大院一景,如此高年的人,竟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据说她还用着高档化妆品。她好在院子里站着晒太阳,往那里一站,后面有个直尺那样使她站得笔直。而且极有风度和仪式感,好像她站在台子上,下面是数不清的被她镇住了的观众。看起来也就七十岁上下。一言以蔽之,就是个高年模特儿。给人的感慨是,人活成这样子多不容易。还有就是,这老人要是忽然去了,多可惜。老太太站着晒太阳的样子溥伯自然看到了的,就请人去老太太那里问问情况,看两个老年人有没有一起走完余生的可能。据说老太太没怎么犹豫就拒绝了,老太太的意思是她要找一个年轻人,七八十岁左右的。
溥伯所受的打击可想而知。
正好借写这篇短文的机会,把老太太的事补记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