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白描的长篇纪实文学《天下第一渠》,一经问世便好评如潮。李敬泽称其为“一部可以留给后人的大书”,其“大眼光、大情怀、大气概”,具有“文化人类学意义”;陈建功赞其为一部“寻觅、思考、彰显关中文化进而探讨中国农耕文明世界贡献的百科全书式的力作”;李建军称其具有“世界眼光”,施战军认为它“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和“非同一般的价值”;贾平凹说,“《天下第一渠》是中国纪实文学创作的一个重要收获”。
我认为这一重要性收获的最大贡献,还在于它的文体超越价值以及由此带来的文体革命意义。
一种文体一经定型,就会形成一种“定量”,有了一定的限度而具有排它性,它规定了诗之所以为诗、散文之所以为散文、小说之所以为小说的界限。文体的这种相对稳定有利于自身繁荣鼎盛,由此诞生了诸如先秦散文、唐宋诗词、明清小说这样的正大辉煌。但同时,这种规定性和排他性却会随着历史推进过程中精神向度的不断拓展、主体意志的日渐兀显、审美需求的丰富多元,而变成一种枷锁。
求新求变是人类习性,更是人类文明不断发展的原动力。文体也不例外。文体的这种“变量”,阅读期待的前沿性、流变性,与文体格局的模式化、稳固化,已然成为生产与消费之间无可争议的显著矛盾。白描先生的《天下第一渠》穿梭往返于历史和现实之间,在浩繁的文献卷帙与大量的田野调查中抽丝剥茧、寻本探源,以学者的严谨和诗人的激情,在多种文体之间游刃有余地潇洒走笔,突破了纪实文学的现有范式,构建出一种全新的表达格局,带给人以全新的阅读体验和审美冲击。
情感视界是《天下第一渠》文体超越的源动力。从源动力而言,作家的审美既不是以理智为基质,也不是以意志为基质,而是以深沉的审美情感为基质的一种了悟之旅。
“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发乎迩而见乎远。”白描说:“我出生并成长于这条大渠旁,直到二十一岁才离开它浇灌的土地。……它是故乡的地理标志,是故乡的文化符号,对于故乡的爱和眷恋,经常通过它流进我的梦中。”这份深沉的情感成为一种持久性的对精神故乡和肉身故乡的凝视,产生的结果必然是“洞见”和“理解”。
正像白描所说的那样:“这种写作需要做充分准备,不光需要查阅大量历史文献资料,进行大量采访,还需要进行细致的实地踏勘。更重要的是要把自己的感觉、状态、情感、情绪调整到一种特定的氛围中,需要全身心融入故乡的文化气场,让自己走进去,从里向外写,而不是像一个访客一样从外向里探望。”“从里向外写”,决定了他要向自己的肉身故乡和精神故乡、现实故乡和历史故乡倾情书写,而现有纪实文学文体样式的或由外入内的客观述实、或单维叙事的结构格局,是装不下他的情感的。他需要重构全新的文体样式,以便妥妥地表达厚重的情思,安放轻灵的灵魂。
人生视界是《天下第一渠》实现文体超越的大视野。对作家而言,审美与人生的关系是文体美学最本源性的关系。对世事现象与人生百态的审美,还要能影响读者的人生视界,让审美获得深刻的情感共鸣和强烈的思想碰撞。这是有良知作家的精神自觉和使命坚守。白描审视“天下第一渠”时的人生视界,是多元的、立体的,由历史与现实、发端与流续、大时代与小个体、主观动因和客观结果、物质载体与人文影响、时代风云与百姓命运等多个维度和向度构成,既有宏观的把握,又有微观的考量。他认为这条大渠,是“孕育了农耕文化的一方标本”,“这方土地上人们的命运、生活、观念、习俗等方方面面,均与这条大渠息息相关”,所以“这是一条值得认真解读的大渠”。这是大视野和大格局。
形式视界是《天下第一渠》文体超越的新收获。作家都在以构建“有意味的形式”,来寻求意义与情感的最佳表达路径。作品以两千多年的历史流续为经,以郑国渠对当地农耕发展、人文构建、百姓命运的深远影响为纬,让过往与当下、庙堂与民间、英雄与百姓、历史云烟与个人命运、主观动机与客观结果……密密地交织成一张网,而牵着这张网的,是作者的跋涉的足迹、驰骋的思想、放飞的感情,纲举目张,网罗万象,密实多元,引人入胜。
在《天下第一渠》中,白描打通了“在场”与“离场”的界限,冲破了“客观”与“主观”的藩篱,解构了“大我”与“小我”的对立,突围了“纪实”与“想象”的壁垒,让宏观叙事与微观烛照两相辉映。其引人入胜的文本构建和荡气回肠的笔墨挥洒,表面看本真、率性、恣肆,内里却需要深厚的储备和举重若轻的能力,此正所谓大象无形,大音希声,它给纪实文学提供的一个全新的、富有创造性的范式,其贡献甚至超越了文本本身,给我国方兴未艾的“非虚构”写作提供了新的坐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