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大学时就在图书馆见到过《王小波门下走狗》,但那时候太年轻,在我看来“走狗”这样的字眼一点也不美好,令人生畏。后来才知道这是一套文学作品集。而到了今天才知道,其中就有陆源的作品。陆源早年的小说结集为《保龄球的意识流》(后浪|四川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从中还能看到王小波的痕迹。王小波是一位幽默大师,这一点深刻地影响了陆源。王小波擅长幽默,世人皆知。但李银河说过,王小波和虚无主义时代的各种段子手绝不可混为一谈。他的幽默不是停留在语言快感层面的贫嘴和调侃,而是对世界荒诞性的揭示,蕴含着敏锐的思考和观察,世界并未沦为支离破碎的笑料,相反在剔除了诸多杂质之后,那些本应严肃的更加严肃,本该被珍视的更加被珍视,本来璀璨的在黑暗中更加熠熠生辉。
鲁迅在翻译鹤见佑辅的《说幽默》时说道:“懂得幽默,是由于深的修养而来的。这是因为倘若没有幽默,即被赶到仿佛并不能生活的苦楚的感觉里去。悲哀的人,是大抵喜欢幽默的。这是寂寞的内心的安全瓣。泪和笑之间只隔着一张纸,恐怕只有尝过泪的深味的人,这才懂得人生的笑的心情。”
鲁迅关于何为幽默的这段真知灼见,一样适用于《童年兽》。
《童年兽》的读者会发现,这本书是翻开第一页就可以一直爆笑到结尾的书。只从这个层面上,这本书也让人手不释卷。
比如这样形容过去的电子游戏厅和今日电脑普及化之后的区别:
那个年代稚气未脱,痔疮还没有大面积爆发,我们也还没有太过深入电子游戏的黑暗森林,不像如今,年轻人在其间居住、谋生、养育子女、命归黄泉。(第55页)
和母亲发生矛盾时的场景:
当场掀翻老男老女们其乐融融的麻将桌,顿时红中白板齐飞,南风北风乱碰,满屋子七万八条九饼和幺鸡……(第90页)
作者用哲学式的戏仿,对长得太胖的小伙伴表示叹气:
这些满身悲剧气质的胖大生物似乎贬谪自天界,其碾压常人的力量如此短促、蛮荒而饱含毁灭意味。(第92页)
无论角色地位如何、故事繁简与否,镜头感都非常强:
顶着回忆的无形重压,沿时光之河逆水行船,穿过站满了败类和畜类的低缓草甸,我们看到的第一张画面很可能是:本人骑着个四肢趴地、傻眉楞眼的同龄小男孩……(第3页)
所有出场的人物都被赋予过特写,通过好奇心强烈、精力旺盛、想象力丰富的儿童视角,哪怕只在小说中出现过一次,也令人印象深刻。
我们看到一个满头银发的瞎眼老太婆,佝偻着身子,冲着夜访者阴笑。……老太太摸回客厅,倒在沙发上,好似伏牛山深处一条没长鳞片的大花鱼。(第58页)
其实从《童年兽》中挑选出这些只言片语并不明智,因为这部小说就像一条翻涌和激荡起无数幽默浪花的河流,从中掬起任何一朵,都会在手心里静止下来。因为这不是脱口秀集锦,而是绵延不绝的文学之河,除了去读小说原著,别无选择。
《童年兽》中使用了一种特殊的语言策略,从表面上看几乎连爆粗口,但却完全有别于油滑的低级趣味。周作人曾经以鲁迅的小说为例,区分过“幽默”和“油滑”:“有情的讽刺是幽默,而无情的讽刺是油滑”。《童年兽》是一本半自传小说,作者的回顾是极度审慎的,感情也是异常丰富和复杂的。对于一个小说家而言,无论他是否把童年作为写作对象,童年都是无法绕开的存在。陆源在《童年兽》的一开头就写到:长久以来,他对童年的经历保持沉默,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没有找到恰当的叙述语调。直至”读完一部充斥着无数惊叹号和省略号的长篇小说,才恍然大悟”。
作为读者,读到这里时,我很想知道这是一部什么样的长篇小说,因为这应该是理解《童年兽》的关键。——然而书里并没有注释。鉴于网络时代的便捷,有些问题很容易找到答案——陆源是我在豆瓣关注的友邻,他很愿意和别人讨论他的作品,于是我很快就从他本人那里得到了确定的回复:这部长篇小说是法国作家路易-费迪南·塞利纳的《死缓》,而塞利纳是一位“能把粗话和脏话变得诗情画意”的作家。
以作家自己的童年生活为素材,其中有大量的省略号和短句,急促的转折和印象式的跳跃,甚至有几分稚气未脱、纯真未泯的感觉。但是从《童年兽》中,你几乎看不到从表面上雷同的东西。与其说陆源学习了《死缓》,不如说是《死缓》激活了陆源潜在的记忆和表达欲望。那是他本来就有的。
《童年兽》与陆源之前的小说最大的区别之一,就在于他大量使用感叹词和短句子。
我想从《童年兽》中寻找一个这样的片段,无奈就如同我之前所说,截取任何一个片段都不够明智。我引用一段陆源在豆瓣上给自己《保龄球的意识流》写的短评,从侧面来说明他这种语言风格吧:
我读过这本书……我使劲写,我发热,我呕吐,我两眼一抹黑,我穿过删改的狂风暴雨,我毫无办法,没招了,积重难返了!孤苦呀,想打人呀,想狠狠跳战舞!可是我又不会跳舞啊……
这种语言里,有一种孩子气的执着、通透和干净,充满了活泼的张力和感染力。当然这背后是他极其优秀的语言功底做支持。就是这种气质,弥漫在《童年兽》里,自始至终。陆源的写作是燃烧和消耗式的。无论如何,他通过这种方式,照亮了自己。
如果稍加留心,你还会发现,陆源在《童年兽》中口语化的幽默几乎没有受到时下流行的网络语言的污染,每一个词、每一个句子,都是新鲜富有独创性的。从本质上讲,陆源的语言是诗化的——并非古典田园式的诗化,而是语言的“陌生化”:将司空见惯的日常性以陌生的姿态重现,这种原本属于诗歌写作的技术被引入小说,也就成了塞利纳式的“能把粗话和脏话变得诗情画意”。这种语言能力需要天赋,需要良好的自我训练。这样的小说家就是一片沃土,是能够呼风唤雨的巫师,语言会从他内部青葱地生长出来,会从四面八方为他的召唤聚拢而来。
这本薄薄的小书,我是读到第三遍,才开始看清楚《童年兽》中那个无法形容的,黑暗的过往。但陆源在小说开始就说得很明白:“今天我写下这段往事,既无意让黑色消弭于红橙蓝绿诸色之中,更不愿意以黑色污染并遮盖其他颜色。”关于《童年兽》中这个话题,我其实不太愿意多说。因为我怕自以为是地去谈论其实我并未真正理解的东西,过于轻率。
只能简单地说,在《童年兽》中,你能读到陆源对成年人世界混乱、丑恶、平庸的不信任、嘲讽和拒绝:
清乐棋社,代表着我本该憎恶甚至恐惧的陌生世界,它太过复杂,不怀好意,充满成年人的欺诈和绞杀。
也能读到他对爱情的懵懂向往:
……假如姑娘的每一次轻喘都化作一朵玫瑰,假如它们在贫乏、焦灼的黑暗中逐一绽放,那么,我俩身处的这段车厢大概已变成一座五彩斑斓的花坛……
这应该是《童年兽》中最丑恶和最美好的两极了吧。
直到我重读《祖先的爱情》初版后记,才注意到陆源早就说过自己对“幽默”的看法:
幽默也许不单纯是一种笔法、思维方式,更是一种节奏,一种世界观,或者说是作者对现实的飞速遍历。但作为小说家,我又不能不相信,世界本身比世界观更重要,因为人们无论持有什么简介,对世界抱有哪种态度,他们总在以各自的方式追问何为幸福。我还相信,爱情处于幸福序列的顶端,推而广之,它将扩展为人们对美好事物的爱。他们不断为之斗争,甘愿为之牺牲。蒲宁说过,“幸福只给那懂得幸福的人。”
《祖先的爱情》写于陆源二十二——二十六岁时。在这个年龄里,鲁迅写出了《摩罗诗力说》,《歌德》写出了《少年维特之烦恼》,拜伦写出了伟大的《唐璜》。很多人说陆源是“荷尔蒙式”的写作。我也说过。但现在我觉得那过于轻佻。很多人说陆源是“元气满满”的,我觉得这似乎才能触摸到陆源最宝贵的精神力量。现在我更愿意说,陆源其实更接近于鲁迅所呼唤的“摩罗诗人”。他们“别求新声于异邦”,他们的使命是,通过文学使人的创造潜能得到充分的表达和呈现,使个体的精神可以独立而健全地发展。
《童年兽》是一部泪与笑之作。它也许不是陆源最好的作品,因为我相信陆源还会写出更优秀的作品,但它是一个精神标杆,意味着我们这个时代里,用来抵抗“丧”和“虚无”的东西,理应根植于内心深沉的悲剧性力量。文学在陆源这里,终于战胜了所有苍白、贫血、狭隘的自我怜悯,而成为一种骄傲和有尊严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