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想,梁鸿写《四象》,起初,应该是源于某种从内部而来的活力。那活力萌动着,跳跃着,在混沌中不停流淌,生机勃勃地要破土而出。这动人的活力,具体到这个长篇,就是无量的声音:“我听见很多声音,模糊不清,却又迫切热烈,它们被阻隔在时间和空间之外,只能在幽暗国度内部回荡。我想写出这些声音,我想让他们彼此也能听到。我想让他们陪伴父亲。我想让这片墓地拥有更真实的空间,让人们看到、听到并且传颂下去。”这被阻隔在时空之外的声音,寂然默然,没有形状,等待着某个特殊机缘来唤醒。我愿意说,这等待唤醒的无数声音,是这个长篇的“太极”。
是生两仪。
在作品里,这无数的声音,包含着中国近百年来的复杂历程,包含着历史深处每一次转折的困难和际遇,包含着当下社会可能面临的巨大问题和可能,包含着时间大潮中每一个具体生命的哀乐,包含着置身当下的人们曲折的心思和委婉的心事……这一切仿佛都在同一瞬间奔赴到梁鸿笔下,要让她巨细靡遗地描画出来,不偏不倚,不漏不余。这个能量奔赴笔下的瞬间,蕴含着无数的选择,携带着丰富的生命气息,你不知道它最终会长成什么样子。这是写作最为丰沛自由的时刻,虽然还不知道作品最终会是个什么样子,却有着天地初分时的意气洋洋。不妨说,这是梁鸿写作的“阳仪”。
与此同时,这奔赴而来的一切要求梁鸿给出一个形式,是诗歌?是随笔?是小说?是虚构?是非虚构?……那个即将诞生的作品,是以人物为核心吗?还是从一个意象开始?或者,重点是对百年中国或当下的反思与探究?似乎都应该有所涉及,却似乎每个方面都无法饱满地展示所有的声音。于是,梁鸿试着建立一个阴阳交界处的空间,在这里,人物有了在时空中穿梭的能力,历史与现实在其中交替出现,如此,百年间的事与人便可聚于此一地与此一瞬。这样复杂的虚构世界,不会也不应该一蹴而就,它不负责提供简单的答案,也不给出虚幻的理想,其中定然充满尝试的新鲜痕迹和技艺尝试者才有的生涩,并一步一步累积出属于新生之物的能量,在某些缝隙透出明亮的天光。没错,这算得上是梁鸿写作的“阴仪”。
两仪生四象。
作品分四章,春夏秋冬各一章,可谓第一层“四象”;每章又分四节,可谓第二层“四象”。各章四节中的每一节,固定属于一个叙述者,分别是立阁、立挺、灵子和孝先,他们各自的情形及其与世界的关系,恰又各成一象,是为第三层“四象”。
不妨把立阁看成近代以来的进取者形象。他集合了近代以来勇于进取者的多重信息,年少时习得的旧知识和旧道德,成年后学会的科学与民主、英语和算学,新旧结合生出的严苛道德或法律意识……这差不多是通常确认的旧世界进入新世界的最佳路径。然而世事岂如人意,立阁出师未捷便遭斩首,却仍心念着整顿天下,即便在阴间,也不忘自己的进取姿态:“如果他们能重新回到地面,如果大地上全是这些阴魂,千百年来那些受冤屈的、被遗忘的,那些富贵之人、贫穷之人、老死之人、横死之人,都回到大地上,他们所过之处,就会是一片片废墟。到那时,他们就可以和绿狮子汇合,在人间为所欲为。”进取无门,情绪过亢,是剥极之象,必然导致新的变化,可称“老阳”。
也不妨把立挺看成近代以来的退守者形象。他怀抱爱与仁慈,耐心和容忍,希望能免除世界的惧怕和刑罚,期望人能于世间获得安宁。然而,爱阻挡不了恨,仁慈抵抗不了凶狠,耐心和容忍无法祛除急躁和狭隘。人仍然不可避免地遇到惧怕,看到可怕的血月亮:“慢慢地,它被遮住了,消失了,等再出现的时候,就变为血月亮了,鲜红的血雾弥散在月亮中,像经过一场激烈的战争,里面的人变成骷髅了。人们像中了诅咒,疯了一般,夫妻打架,姊妹生仇,路人互殴,一些年轻人去街上打砸抢烧。”即便集聚所有的善意用来退守,衰退仍然会在这过程中到达顶点,是为“老阴”。
灵子和她认知的世界,可以看成“少阴”。在灵子熟悉的世界里,每一种生物都跟她有关,她能够倾听它们的言语,分辨出它们不同的样子,跟它们建立微妙的情感联系,也因此而能看到充满生机的一切,所谓“少阴之中,景物澄鲜”:“空气软得很。草啊、花啊、泥啊、鹅卵石啊、水啊,各有各的味道,混在一起,灌到我心里,我只想动,我又活过来啦。毛虫、千脚虫、蚰蜒、蛴螬、屎壳螂们在我身上爬啊窜啊,围着我,爬到我腿上,粘到我指头缝上,争着和我说话。”
孝先则几乎是“少阳”景象。他学习了先进的科学技术,又跟着立阁学易经,跟着立挺学圣经,陪着灵子认识生物……既感受了近代以来的进取气息,又了解西方的爱与仁慈,且意识到时代的各种病灶,并能与万物建立联系,不正显现出必然更新的气息?孝先似乎也意识到了这气息,觉得自己承担了巨大的使命:“我是隐匿在人间的救世主,我不会让他们乱了秩序,人间和阴间,天和地,白天和黑夜,人和人,世界之初是什么样子,就还应该是什么样子。我回到这河坡上,就是为了承担这一使命。”
直到苔藓封住我们的嘴唇——
然而,《四象》并没有给历史盖棺的野心,或者为世界寻找一个救世主,分派好的角色在自身打破了自己——立阁没有寻求进一步的变化,而是回到了原始的复仇本能;立挺的退守早已不是老子的柔弱,而是西方传统在中国的变形;灵子的万物有灵,存留着太多的天真气息,恐怕经不住现代都市的检验;复合了诸多时代信息的孝先,有可能只是一个病人的幻觉……四象分散,世界自行发展,大概没有人可以对我们现在所处的情境给出完美的解决方案。可是,所有人为此付出的努力,包括梁鸿写《四象》这一行为本身,仍然功不唐捐,就像亲人在黑夜相逢——是缄默的欣喜,或重启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