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豪《让我们荡起双桨》的延伸
一个短篇小说,设置人物的数量是多好,还是少好,其实这不应该成为一个“问题”。已经问世的无数优秀短篇,无论古今中外,有的一个人,有的一群人,统统无一差别地成为文学瑰宝。故而,凡属成功之作,自然无需赘言。
此刻,只就通常状态下的短篇而言,人物的多寡,其实颇有讲究。比方,人数太少,展现的生活面容易单一、狭窄;人数太多,又往往蜻蜓点水,流于浮泛。这大多归咎于短篇的篇幅限制。
这些年来,我们已然见过不少“北漂”题材的小说。全篇或者一个人物,形单影只,独往独来,从思维到行为,把孤独与孤挺,表演到绝顶;又或者,全篇人物众多,呼朋引类,推杯换盏,从个体到群体,将有聊与无聊,展露到极致。“北漂”,一个充满社会厚度与历史深度的题材,却在不少小说里,因其主人公的设计欠妥,而变得表象化、快餐化起来。
这篇《让我们荡起双桨》,依然是“北漂”话题,题材确无奇特之处,却着实让人刮目相看。这恰恰在于,人物的搭配与调遣,能让看客觉出章法分明、张弛有度,体现出了作者过人的构思。
小说中,有名有姓的人物大致六七位。在一个短篇的阵容里,人数足够了。核心人物,是从南方老家到北京一家杂志做编辑的黄迪。此人有着鲜明的个性,工作认真而又敷衍,生活洒脱而又拘谨。其余人物,黄迪前女友姚凯薇,既挑剔男友,又眼大无神;姚凯薇的现任男友,显摆二人“缘分源于艺术”的浅薄之徒廖烨;黄迪同事顾小蓉,默默无闻,却突然异军突起;黄迪母亲华姐,整整36年,勤勉地做着餐厅大堂经理;父亲黄德华,典型的“有钱便变坏”的男人,离婚后又娶了小女人姚丽……
作品中的每一个人物,都能单独展开成独立的故事,又都具有连缀起来,成为中篇小说乃至长篇小说的质地。小说其实是有精神追求的底色的,那就是来自一首著名歌曲的歌名,拿来做了小说题目。刚刚过去的三四十年的沧桑岁月,在小说中老一辈人的故事中,得到的是全部历程的折射。而年轻人的故事里,则显然只有阶段性的映照。而且,显得光怪陆离的是,这份映照既有承继、融合,又有差异、对立。对于一个短篇小说来说,这就够了。因为了然这个时代、了然时下社会的文学读者,都能轻而易举地让自己的思路,由这些小说人物的导引,得到宽阔的延伸。
所以,这是一篇具有开掘意义的小说。
于则于《君子》的老辣
小说叫《君子》,非常别致。但一开始叫人看不出任何端倪。
一个女人,糊糊涂涂地信任了一个君子。其实是轻信了一个伪君子。
只有两个暗中较劲的男人心里雪亮。但这女人只相信君子而不相信丈夫。其实严格地说,丈夫也算不得君子,不过是一个曾经的车祸逃逸者。
女人被生活折磨苦了,被怀有心机的男人略施小计,就感到了生活的温暖,实则最终将自己和两个孩子,生生地投入了火坑。
故事结尾时,女人带着孩子总算逃出来了。但明天怎么办?她在这世上最致命的缺陷:没钱。没钱,可能将其逼到什么都可以干出来的地步。说到妓女,她竟情不自禁地,下意识地说出了:“干这个也没啥不好。”
所以明天应该怎么办?女人不知道,饭店的好心人不知道,就连讲述故事的作者也不知道。
充满诡异、充满未知的社会底层生活,就这样被作者不动声色地撕裂开来,将读者牵引着,并让读者信服着。
90后作者带给我们文字的成熟和思想的老辣,令人欣悦,并值得扶持。
小托夫《夜宿何方》的理想
把小说写得坦然,坦然到平淡,在时下的小说创作中,已经不大时尚,乃至变得稀缺。相反,竭力虚构曲折回环的故事,费劲装点煞有介事的文字,事实上已成为许多小说作者的刻意追求。
所以,读到《夜宿何方》,有一种难言的喜悦。
“我”与武思瑶并无追寻“诗和远方”的浪漫,仅仅只是向往在地广人稀的地方,随心所欲地走一走。在许多同类小说里,人物的出场亮相,绝无这般草率,上来就一定要先声夺人。一对并非恋人的年轻男女,有着兄弟般的情谊,这就够了,足以支撑和保障他们的行程。二人都如此单纯,近似于草草上路,以搭坐便车的方式,顺利地深入到了藏区腹地。但后半程却坎坷起来,所有路过的车辆,对他们的求助招手,无不熟视无睹,绝尘而去。这依然未给二人带来沮丧与紧张。照他们自己的说法,不过是提前将“好运”用光了,他们想得开,处变而不惊。作者便是用这般坦然的调子,将读者引进其有条不紊的述说。
等同于绝处逢生般地,一辆路过的破旧越野车,收留了他俩。此款车法定载人五名,而车上已先有四人,“我”提出超载会惹麻烦,而司机胖哥强调“没事儿”;这自然让读者开始起疑。临近一道关卡,胖哥让“我”先下,步行过站,车将在前方等候,武思瑶则随车前行。通常拙劣的小说,凶险将就此展开。但这一篇的进展,出人意料地平顺。“我”过卡后,胖哥的车子遵约候着。然后,再到第二道关卡,依旧如法炮制,依旧安然无恙。至此,读者已完全得出结论,这伙互不相识的陌生者,全是好人。此段旅程了无悬念。
但令人始料未及,危机却在“我”与武思瑶的无声冲突中到来。她与车上另一长发小伙子,不停地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引发我醋意大发,妒火中烧,直至愤然弃车,将自己扔进荒野的夜色中。这一大段过程,惊心动魄,表面依然“动静”不大,几乎都属于暗中较劲儿。
最后真正的转折到来。武思瑶找到了篝火旁的“我”,坦承自己故意与异性亲热,仅仅是想看看“我”的反应。从此刻起,俩人的纯洁友谊,掺进了从前不曾有过的羞涩。但故事照旧从容地坦然下去,二人安卧于各自的睡袋之中。作者并在此刻腾出笔墨,传神般地描绘出高原独特的星空,来强化小说叙述的坦然。
但彼此安卧已是假象,“我”看着武思瑶的睡相,禁不住自慰起来,却又难以成功。早已“沉睡”的武思瑶,不动声色地挨近来,施以援手。没有接吻,没有拥抱,所有通常应有的“放荡”皆无。
前不久刚结束一段情感经历的武思瑶,其实心上早已有“我”。结伴出行,并在车上与旁人作亲密状,都不过是属于欲擒故纵的试探与测试。但此刻帮忙未遂,武思瑶问出:“怎么办呢?”自然,紧接着答案就会有了。他们都知道怎么办。但作者的文字,依旧掌控着节奏,始终没有狂风骤雨,没有昏天黑地,而优雅至极地将坦然的调子,保持到了小说的尽头。
真是不容易呀。
庞羽《龙卷风》的跳荡
庞羽的小说,有一种与众不同的陌生感。一开始,她就将她的媚眼河张扬了起来。于是,你以为会看到另一种模式的《一件事先张扬的凶杀案》。然而她却笔锋一转,让故事从庞杂中映照出人性的悲凉。翠鱼镇的农民,点起火把,让风,一步步地毁灭。是的,庞羽的叙述,就像是她的有点疼痛的故事。而她的故事,受着她那颗跌宕起伏的心之引领,说着她美丽的歌谣,那火红的,饱满的,带穗的,点染出人生的况味。
紧接着,明察秋毫的警员走进翠鱼镇,转瞬之间,闻所未闻的故事,就变成了媚眼河中的血雨腥风。那些被折断的女人,就像是悲凉的大丽花。于是,庞羽才会说,那艳红艳红的,疼痛,就像是鲜活的罂粟,无望的花。
小说中,一些模糊不清的人物,慢慢被剥开。尽管他们的身影是跳跃的,不曾贯穿着,却始终若隐若现,仿佛不离不弃。其中漂亮的女孩,年轻的侦探,他们的爱与恨,穿插着他们始终不渝地热爱着文学的梦想。
小说的与众不同之处,就在于它的戏剧性,以及它的跳跃感。作者没有“有来道去”地讲述这个离奇的故事,而是以一种诗意的回环,来完成她的愿望。于是,庞羽的文字是灿烂的,是的,硝烟在升起,没有驿站,跳荡的媚眼河,留下不息的涟漪……
若要说点遗憾,或者程弈讯的出场稍显突兀。
当然,已经很好了,精致的语言,展现出作者的文学天赋。
修新羽《玫瑰占卜法》的玄妙
标题就告诉你,这可能是一个玄妙的小说。
占卜的基本特点,就是玩弄模棱两可,绝不同于言之凿凿的预言之类。而典雅、高贵的玫瑰花呢,古今中外,往往作为美丽和爱情经典象征的道具。显然,这会给不少读者带来阅读的兴味。
读完作品,果真未出预料。通篇的文字、人物、情节,并非玄妙到神神叨叨而难以理喻。人物的思维脉络,情节的逻辑顺序,其实自有其清晰过人的高超表现。这个结论的前提是,你对小说文本必须仔细阅读。肯定地说,一般大而化之地浏览,自然会产生理解的难度,甚而给人种种领会的悬念。
小说既已“纳入”占卜范畴,从头至尾,就必然不动声色地缭绕出层层云雾。小说对生活的干预,完全避免使用强悍的进入方式,而采取小心翼翼触摸式的,渐进靠拢式的,唯恐惊扰树上小鸟式的,其实就是生怕影响当事人行事随意、自在的手法。这包括文字里的会面、交谈、饮茶、品咖啡诸多细节,皆无强烈的声响与宏阔的场面。
小说一共写了五个人物,一个主人公“她”(有时以其职业,又称女记者),一个一号,一个二号,一个三号,唯一有名有姓的,叫张凌人。稍稍想想,与其说“她”是主人公,倒不如断定“她”只是一具木偶,牵线者便是张凌人。所以,表面看,张似乎只是某种参照、某种陪衬,但他是全篇真正的主宰。张作为成熟男人,离过婚,手头有生意(包括相亲业务),杭州有家,有学琴的孩子。张是花店主人,于是,与花店相关的场景、饰物、意象,以及浪漫、诱惑、暧昧……无不接踵而至。在张的运筹下,一号、二号、三号,相继前来,与“她”见面,消费茶和咖啡,上饭店,进歌厅,去海边,然后微信转账给“她”。这三位上钩者,分别为前高中校友,所谓干部子弟,四处巡演的艺术家。有的口气很大,有的胆子很小,有的习惯迂回,有的动作直接。而“她”和张凌人,又关系默契到形迹可疑。“情人”给的钱,“她”得将部分转账给张。张回杭州之前,许诺了归期。而时辰早过,却杳无音信……
所以,故事从始至终短缺的,恰恰正是“她”满心期待的爱情。后来,“她”似乎已决意委身于二号,但此人又似乎并不像一处靠谱的港湾。而谁又可以说,见不到爱情果实的小说,就不是爱情小说呢?当下生活环境的光怪陆离,已让传统意义上的爱情基本上面目全非,切近中演变得遥远,真实中折射出虚幻,真诚中充满了虚伪。这已是一种屡见不鲜的常情常态。就人生的本质而言,需要男欢女爱的,还应“追求”不止。
小说文字干净、晓畅。比如第一句:“从注定要死的东西中,她挑选出一些来,让它们死得略微体面。”对这样的小说,不读而放过去,是很可惜的啊。
田兴家《夜晚和少年》的梦游
一个少年,与妹妹上山放牛,草坡上睡了一觉,把牛丢了。山前山后,寻找未果。父亲脾气极坏,少年怕回家挨打。这之前,也是因放牛疏忽,牛啃了别人家的包谷,少年被父亲毒打,母亲来劝阻,父亲不听,反将母亲打成重伤。其实,父亲是个赌徒,输钱回家,就找茬打人,这已成家常便饭。
天黑下来,牛仍无踪影。少年让妹妹回家,自己朝更远处寻找。从这时起,小说开始铺展开少年的奇遇。他先碰到偷埋死人,接着与一个垂死者搭话,然后是与一只麻雀对话,最后碰见早已死去的女同学杨乐乐。少年暗恋杨乐乐,夜晚的野外,“艳遇”般的幸遇,让少年万分激动。结局是,少年苏醒过来,被前来搜救他的乡亲们发现。
作者运用文学语言叙事,表现出令人可喜的基础。他能以寥寥数语,便将父亲的蛮不讲理、母亲的逆来顺受、妹妹的天真无邪、伯父的刻薄寡情、爷爷的凄凉晚景,以及当地偷埋死人的苗寨风俗,等等等等,做出生动、准确的刻画。
小说前一半的写实,真切可信,令人可感可触。而后一半文字,为配合其内容,变得童话、神话、魔幻起来,虽可以做“梦游”的解释,仍会给人前后缺乏协调的遗憾。青春作者的文学试验,非常可贵,但如能有意识地顾及小说的内在逻辑,应该效果更好。
甄明哲《理想的床》的观照
《理想的床》,令人浮想。床,作为一件小小的道具,文字很少,少到阅读时,稍微大意点,便容易被忽略不计。因为它并不是连贯作品始终的物件儿,或许可以说,仅仅是一个似有若无的意象。但其存在价值的重要性却显而易见。
“我”坐上一列早已过时的短途绿皮火车。乘客之杂乱,环境之肮脏,空气之恶劣,自不必说。偏偏又运气不好,碰上的邻座,是位不管不顾,“逮”到任何一个听众都会喋喋不休的妇人。妇人的强行“倾吐”,令人反感至极。但随着列车的前行,内容的进展,“我”与读者都一点一点地被带入其中,并都难以遏止地滋生出一探究竟的好奇。于是便有了“我”丢掉矜持之后的“附合”。而寥寥数语的交往,变成了故事得以持续的呼应。同时自然又强化了妇人叙述内容的丰富。
其实,眼下的人们,通常对他人婆婆妈妈的琐事,早已了无兴致。但是,这位妇人嘴里的儿子,儿子在北京的公务员身份,儿子毫无沟通常识的人际能力,毫无技能的生存状态,以及曾在乡亲们眼中出人头地、出息透顶的一位才俊,竟然成为都市中看不清工作及生活前途,时时刻刻都怀着逃离当下生活念头的弱智青年……一件件出人意料的“家丑”,统统外扬开来。
作品的高明之处,不去过多过细地展现妇人儿子在北京的生活细节,否则,可能就成为另一篇小说了。但是这一来,作品反倒有了异乎寻常的吸引力,说得直白些,具有了一种反常的世俗诱惑力,更容易煽动起读者窥望他人隐秘的心理向往。
妇人絮絮叨叨中的儿子的故事,实质上,重复了一个老旧的代沟主题。而代际矛盾的消亡,永无尽头。随着社会的发展,时代的前行,一代一代的人,由青年变中年,中年成老年,生存方式无时不在地,无处不在地,无休无止地花样翻新,一定会以更为奇特、纷繁的形态演变下去。
代沟,在许多人心中常常产生误区,以为这仅仅是年龄差别的结果。这篇小说告诉我们,代沟的发生率特别普遍。固然有年龄的因素,但更多的,则因多元社会的庞杂,在各自不同的个案中,都能找到难以疗治的根源。
由一架普通的“床”,凸显出的代沟,在各色家庭、各色人等中几乎毫无例外地存在着。体现的具体事物及其方式、力度,自然是千差万别的。但代沟一旦生根、发芽之后,蓬勃地疯长起来,则会影响无数家庭、无数人生的最终走向。十分遗憾的是,这却是一个普遍容易忽略的社会问题。
小说中的母亲,自己辛劳一辈子,却无端地看不起一位女同事的种种“怪异”行为。所谓怪异,无非是对方选择与大多数女人不同的无婚生活,无非是讲究穿着,无非是酷爱旅游之类。妇人一时看不惯别人倒也罢了,而是数十年地看不惯;她自己看不惯倒也罢了,连儿子小时候对那位阿姨的内心喜欢也要连根拔掉;她在家里与儿子“斗争”倒也罢了,在火车上,连完全陌生的路人也不肯放过。
这位令人厌烦而又令人怜悯的母亲,以其不可救药的偏执的人物形象,给人“镜子”般的借鉴。每位不同年龄段的读者,都不妨拿来照照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