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华别样——
熊焕颖点评《生活在高处》
法国作家雨果在《悲惨世界》的序言中说,“在文明鼎盛时期……只要本世纪的三个问题:贫穷使男子沉沦,饥饿使女堕落,黑暗使儿童羸弱,还得不到解决;只要在一切地区还可能产生压制,换言之,也是从更广阔的意义来说,只要世界还有愚昧和苦难,那么,这一类作品就不会是无用的。”我觉得彤子老师的《生活在高处》就是这一类作品。它首先是对苦难的书写,其次是对存在真相的记录与拷问,同时也是对女性个体存在价值的探寻。循着这样的思绪,我想从以下四方面跟大家一起分享个人的感想。
其一,关于苦难的书写与思考
关于苦难的书写,既是一个古老的文学传统,也是一个普遍的文学现象。有俄狄浦斯的智者受难,有耶稣的博爱者受难,有孔子的贤者受难,有索尼娅的弱者受难,有徐福贵的平凡人受难……彤子的《生活在高处》写的则是一个特定的女性群体——建筑工地上的女人们——如何遭受来自生活、社会、性别、身份、权力、制度等方方面面的苦难。由此,我们看到崔建强的《高处不胜寒》从社会分工的不平等强调了建筑工地女性的悲惨命运,以及认可对不公命运进行抗争的古老主题。程向阳的《捕捉生活底层的潜规则》试图寻找作品中建筑工地的女性悲惨遭际的内在原因,即“对暴利的追求,对生命的漠视,把制度约束视为发展障碍”。这是一种具有批判现实意义的解读。当然,对苦难的书写往往源于写作者拥有悲天悯人的高贵心灵。李科技的《几多辛酸》直接指出了《生活在高处》是一部散发着悲悯情怀和人文大爱的作品。而李倩仪的解读则把《生活在高处》看成了一首女性赞歌,注意到了建筑工地上的女人们在面对苦难时所呈现的优秀品质。这是一种逆向的解读。
其二,关于非虚构文学的探讨
我没记错的话,《生活在高处》应该是《作品》评刊团线上研讨的首部非虚构文学作品。近年来“非虚构写作”开始引起人们关注,并引发学界的热议和探讨。在这些讨论的话语中,我觉得有一点是值得注意的,即非虚构与虚构之间是否存在一条明晰的界限,两者之间的是否有着相通的艺术目标和追求?
首先,吕乃华从创作论的角度谈了他对《生活在高处》的看法,强调了非虚构写作的难度。他可能暗示了非虚构写作者的尴尬处境,即面对书写对象时,既不能靠得太近,也不能离得太远。
其次,崔会军的《真相从这里开始》指出了非虚构文学的任务,即把握和认知复杂社会现实中的某些真相,认为《生活在高处》揭示了建筑工地上的女人们的生活真相,而这种真相是苦难大于喜乐,也是多样而深沉的。
最后,蔡赞生的《解密“高处”与“卑下”的生存编码》则注意到了非虚构与虚构的根本区别,在于“非虚构叙述是为解密特定人群生存状态而铺设的活动场景,画出他们‘存在的图景’”,指出《生活在高处》是在尊重生活原本样子的前提下,将建筑工地的女工们还原成一个个的个体生命史来书写,而不是以宏大叙事或整体叙事一以概之。我个人觉得,这种解读在某种程度上道出了当下非虚构文学创作的趋势。
其三,关于创作手法的探讨
如果说前面三位老师的评论是在捍卫非虚构文学的写作规范,那么下面这四位老师的评论则通过对作品创作手法的探讨在有意或无意地消解这种虚构与非虚构之间的写作界限。张维菊的《时代影象,底层悲悯》注意到了《生活在高处》中运用的“花开五朵,各表一枝”的多线叙事手法,以及语言“极富小说语言的张力与魅力”的特点。对比艺术的运用也是《生活在高处》的另一重要审美形式特点。冉令香将解读的目光聚焦在作品的对比手法上,认为作者借助“高处与低处”、“庞大与卑微”、“柔弱与刚毅”、“冷与热”等四组关系,展现建筑工地上的女人们的生存际遇和人性困境。此外,尹延哲的《人物命运的成功勾画》则注意到了人物形象塑造的手法,就像他说的“作家描写的这五位女主人公,并没把人物割裂开来,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使得作品中人物的生命气息得以相通,使得文气贯通顾盼生姿。”萧肖在《她们只是一个女人命运的无数种可能》中认为,彤子的《生活在高处》是对建筑工地上女人们的“复调式书写”。我非常认同这种观点。在写作过程中,彤子老师不是简单地将现实生活的故事串联起来,而是尝试运用非常复杂的叙事技艺——复调书写——进行创作。也就是说,《生活在高处》里没有主导的声音,没有中心人物,每个女性角色代表一种调子,代表一种个性、代表一种立场、代表一种人生……他们聚合在一起就形成了众声喧哗、多元复杂的建筑工地女工的生活现实。
其四,女性主义的魅影及其他
在读彤子老师的《生活在高处》时,我脑海里一直萦绕着波伏娃的断言:“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这句话用在冯珠珠、程有银、夏双甜等女性人物身上是多么地苍白和矫情。陈剑兰在《理想的高处与现实的谷地》中对《生活在高处》的解读丰富多彩、摇曳生姿,不仅注意到文本中的女性主义色彩,而且指出作者作为一个视点人物所展现出的悲悯情怀和人道主义精神,同时还强调该作品秉承了批判现实主义的文学创作传统。其实,这已经意识到了女性悲剧不仅是性别的差异,必定是与金钱、欲望、身份、权力、制度、历史、文化等有着种种隐秘的关联。而洪艳在对文本解读时就注意到了这个问题的复杂性。她的评论《另类“观园”女子图鉴》,不仅带有鲜明的个人烙印,即在行文过程中溢出具有解构意味的辩证思维;而且将作品置于女性书写的文学史背景下进行审视,呈现出专业而丰富的认知读解,其中指出了作品中建筑工地女性的苦难与城乡文化冲突、男性神话的破灭等是紧密相连的。
在最后,我想说,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在作为性别的人存在之前,他/她首先必须是一个独立存在的个体。只有在这个前提下,男女平等对话才有可能,男女分工合作也才有可能更具有创造性。这恰恰是《生活在高处》的女性,尤其是夏双甜给我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