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40年代,冰天雪地的东北奉天(沈阳),情窦初开的少女赵宁静,遇上了一生的最爱,英俊洒脱的林爽然。家境殷实,备受父亲宠爱的赵宁静,本可以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怎奈母亲体弱多病,父亲又娶了一房姨太太。姨娘跋扈,自古有之。宁静在这样的家庭环境里,养成了勇敢、好强、多思易感的性格。然而,这样的姑娘,恐怕需要更多的爱。
年轻时,我们都以为爱唾手可得。赵宁静虽然有过与日本医科学生千重的彼此爱慕,但随着日本战败,千重回国,这段尚未开始,且也难以开始的情感,随之无疾而终。
待赵宁静遇见林爽然,才知道抛却国仇,也难逃家恨。即便两情相悦,但在爱的路上却似有千山万水,沟壑重重。爽然有婚约在先,又有北方男孩那种“天塌下来我独自顶着”的大丈夫性格。纵是爱恋宁静,却未将悔婚一事点破。宁静为了使心爱之人内心免受煎熬,擅自作主答应了熊大夫的求婚。爽然大病一场,黯然离去。
多年之后,俩人在香港重逢。昔日深情,早已物是人非。爱的浓度尚在心里,却并非浓得化不开了。十五年后,即便排除万难,爽然仍旧选择独自离开。爱情这件事啊,终究还是李商隐的“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近乡情更怯的心灵写照
香港作家钟晓阳,18岁时创作的爱情小说《停车暂借问》,以第一部“妾住长城外”、第二部“停车暂借问”和第三部“却遗枕函泪”三段相对独立的故事,细腻地勾勒了赵宁静“一生只爱一个人”的爱情悲欢。初稿只有前两部,后应朱天心之邀,在美国完成了第三部的续写,终以十万字的书稿在中国台湾首发出版。
这本书的好绝非仅限于可歌可泣的爱情。为这爱情提供养分的东北黑土地与一食一饭的风土人情,才是钟晓阳的写作初衷。
一位生于广东,随即便移居香港的少女作家,怎么想要写一个东北黑土地上的爱情故事呢?首先,缘于钟晓阳陪伴母亲的还乡之旅。其次,常年在母亲一口毫无忌惮的沈阳话和满族生活习惯的浸淫之下,钟晓阳对母亲的故乡拥有多重想象。母家在沈阳,父亲是印尼华侨。父母是在沈阳读医科大学时的同学。
少年时,她觉得这个偏偏将“蛋”说成“犊子”的地方,一定非常有趣。比如,王八蛋要说王八犊子,扯蛋叫扯犊子,滚蛋叫滚犊子。我听过一回采访钟晓阳的录音,说到这一节时,她咯咯地笑个不停。想必心里明白,她的国语腔调已经完整地被沈阳乡音覆盖。
这种对乡音的迷恋与妥帖描写相结合,构成了动人的小说情节,身型灵巧地展现在《停车暂借问》里。每当读到从读音转化来的文字,我都忍不住在心里感叹:汉语言里的方言好强大!钟晓阳写林爽然吃葡萄,“他提着一嘟噜,一口一个嘴里扔,连皮带核地吐出来”。嘟噜,就是串; 一嘟噜就是一串。恐怕只有东北人才这么使用语言。
小说的初始年代,正是闯关东愈加旺盛的时期。黑土地的风物,当是最吸引关内人的地方。小说里的东北吃食与用品也颇迷人。举一例:千重与父亲来赵宁静家拜谒,正逢中秋节。家中供月的供品是:“月饼有提浆、翻毛,水果有鸭梨、小白梨、秋子梨和一捆水晶、一捆琥珀葡萄。其他有桂花糖、桂花糕、橙黄佛手,都堆得小丘般。”如此丰盈的描述,在其他小说里的确难见;再举一例:赵宁静在闹市闲逛,“除气球外,有卖塑胶癞蛤蟆和熊瞎子的;另外的货摊,则卖头绳、脚带子、刮头篦子、黄杨木梳等用品……”摊子上卖的这些东西,恐怕现在的年轻人都不知为何物。然而,出现在一个从未在东北生活过的少女笔下,着实令人惊叹。
凭借本书,称钟晓阳是天才少女毫不为过。她在本书的后记里说,半生创作路由它开始。然而,在本书里若隐若现的父亲与母亲的“花样年华”,算是对在战乱里颠沛流离的那一代人的一点怀念。“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似是钟晓阳创作本书时的心灵写照。
似是故人来的哀伤
《哀伤纪》里收录了《哀歌》与《哀伤书》两部小说。前者创作于1986年,后者则是2014年,相隔28年。两部作品的内容,表面看毫无联系,内里却像秉着一口气,从歌到书,从唱到写,人间相思事哪是一个“哀”字,便能写完。
虽然两个故事均以“哀”取名,我却读得很畅快。耳边不时响起梅艳芳《似是故人来》的旋律,“同是过路,同做过梦,本应是一对。人在少年,梦中不觉,醒后要归去。”这首歌就像特别送给《哀歌》里的男女主人公所作。偶然机会,俩人相识。一个是来三藩市(旧金山)读书的大学生;另一个原是航空公司职员,因爱恋大海,遂辞职,以捕渔为生。
这样的爱情故事,我们读了开头,就该知道结局。就像王小波写给李银河的“爱你就像爱生命”,可男主角爱大海胜过生命。这样的人太多了,电影《徒手攀岩》里的亚历克斯·霍诺德不挂保护绳,不借助任何工具,借助身体攀登六百多米高的悬崖峭壁。纵然有人说他在攀岩时,大脑中控制恐惧感的杏仁核是关闭的。但人的生命,终究只有一次,与杏仁核有什么关系呢?为了对海的热爱,也为了女生的幸福,男生斩断了情愫。
《哀歌》是在钟晓阳的所有作品里我最喜欢的。原因很简单,她写这个故事时,才24岁,正是谈恋爱的好年纪。但她却懂得了克制,而且写在小说里,仍然不满溢,留有余地。书中你、我,确定恋爱关系时,是悄悄的,不惊动别人。恋爱中,淡淡的,也没什么惊世之举。分手了,依然是轻轻的,无人痛不欲生。最动人的是,这个恋爱故事的细节,出自女生的自述。全文就像女生在给男生复述恋爱过程,完全沉浸在两个人的世界里。世界上最美的爱情,难道不就是“我的眼里只有你”吗?而且,钟晓阳冷静地在爱情里,对“爱”和“热爱”进行了区分。她写道:“我想挽留你,但我的力量,胜不了一个海洋。”钟晓阳啊,那么年轻,却是一个活得那么通透的人!
《哀伤书》算是《哀歌》的补遗吧,有点“此生爱未完”的意思。尽管小说里仍然有航空公司职员,有看海的日子,但我觉得整个故事更像一个纪实。三个男人,出现在金洁儿不同时段的人生轨迹上,而金洁儿的心也随之起起落落,大致可以总结为一个女人的爱情“史诗”。
写这部小说时,钟晓阳已年过半百。与以往的小说不同,《哀伤书》里的女主角选择了为情感而退却。如果我们的爱如潮水,那么《哀伤书》就是退潮,是避让,是保全,是一个凡夫俗子的心态。用钟晓阳自己的话来形容这部小说,就是“人永远有更低的低处可去,到最后什么都可舍”。
钟晓阳正是以这种心态,于2018年创作了长篇小说《遗恨》。虽是推翻了前作《遗恨传奇》,重新写过。但这部近三十万字的“豪门恩怨”,情节之跌宕曲折,除了文笔以外,有的读者甚至不敢相信是钟晓阳写的。不过,这正是钟晓阳的不凡之处。天才毕竟是少年的事。放下了,才能有更多的选择。事实上,这本书隐隐地在与之前的《哀伤书》唱和。
最爱的歌一直唱
生于1962年的钟晓阳,前半生走过了无数地方。从出生的广州到香港,初尝写作时,认识了台湾朱家三姐妹,成为了一生的好朋友。从中国香港去美国密西根大学电影系读书,后来定居澳洲。
钟晓阳出版《哀伤纪》时,读者们都在问,这些年她去哪儿了?钟晓阳说,哪儿没去啊,一直呆香港。不过,差不多有十年没写小说。2000年,王家卫拍《花样年华》,请她写了故事大纲;2004年,拍《2046》,她负责字幕部分。后来,她还为潘良源和林岭东当过编剧。除此之外,她在香港与林夕、周耀辉同列第五代词人。她为电影《最爱》填写的同名主题曲,潘越云、张国荣和李宗盛都唱过:“红颜若只为一段情,就让一生只为这段情。一生只爱一个人,一世只怀一种愁。”
钟晓阳的人生,就像一个发光的六面体,在不同时间折射不同的光泽。从故乡到异乡,她的小说,就像这首歌,一直在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