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敬一院士发起在高中生人文社会科学营十周年之际讲读中西经典,我相当赞同这个提议。日前他的文章中提到奥巴马的演讲,这使我想起另一位大演说家林肯。
林肯正式的教育背景很浅,可是他的文章和演讲却极为动人,我认为他主要的精神及思想资源是不断地精读包括《圣经》在内的经典。这些经典深入他的精神层次,除了源源不断地提供许多精彩的养分之外,也形成了一个规模、一个框架、一种内在的雄浑的气氛与节奏,再加上他在适当的时候套引经典,使得他的演讲及文字非常动人。
20世纪芝加哥大学阿德勒教授提倡阅读伟大作品,这件事今天看来已经相当老旧,它的意义却从未褪色。我个人深知讨论经典阅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光是什么可以成为经典以及如何阅读经典,便可以从无数方面去谈。这里则只想试着回应一种质疑。
2001年,当我在“国科会”引号为编者所加。此类情况下同。人文处为了推动“经典译注计划”而举办一系列“西洋经典与现代人生”的讲座时,因为报纸副刊的报道,曾经引起一些注意。有一位听众打电话到人文处:“都是一些过了时的书,何必这样大张旗鼓?”这个质问促使我们思考:何谓经典?经典是不是一部没有错误、尚未过时的书?一部书之所以成为经典一定有许多原因:它的历史影响巨大,它的内容历久弥新,它反映了普遍的人性及普遍的问题,它的词采闪亮惊人,它的思路细密曲折,它的架构雄浑庞大等,不一而足。可是不容否认的是,经典中的一部分内容,经过时代的淘洗,用现代人眼光看来已经错误或过时,为什么人们仍然需要读它?再者,经典是不动的,它如何与人类无限多样的存在境遇,以及人类所关心的翻新出奇的问题发生关联?
正如同一个点不可能同时出现在两处,一本书的内容怎么可能既是古代的,又永远是当代的?“同时代感”一定是跟我们这个时代的“相似感”吗?
三十年前,我曾似通不通地读了神学家保罗·田立克(Paul Tillich)的《系统神学》(Systematic Theology),觉得他很想解答这个问题。这部书中反复讨论《圣经》如何关联呼应(correlated)每一个时代;如何在不任意改动《圣经》的“讯息”下,关联呼应每一个时代特殊的“境况”;如何形成一种既不是从“境况”中抽取答案,也不会过度被“讯息”的固定性所拘限,而对时代的迫切问题提出解答。田立克花了很大的力气所提出的解答,应该只是人们亲近经典的进路之一。
有的人每隔几年就要读一遍康德的“三大批判”,是想跟着他细密曲折的思路走一遍,像磨透镜一样。王国维可能是近代中国最早深入琢磨“三大批判”的人,到了后来,当他放弃哲学(他说哲学是“可信者不可爱,可爱者不可信”)之后,我们仍然可以在他的经史著作中看到康德思路的影子。人类学家列维-施特劳斯(Claude Lévi-Strauss)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读马克思的小册子《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The Eighteenth Brumaire of Louis Bonaparte)[马克思形容这本书是在分析“为什么一个有三千六百万人的民族竟会被三个衣冠楚楚的骗子(包括路易·拿破仑,Louis-Napoléon Bonaparte)偷袭而毫无抵抗地做了俘虏”],列维-施特劳斯大概是要一次又一次亲近那种从四面八方、一层又一层地解剖1851年12月2日路易·拿破仑政变事件的锐见。
在这一次有关经典的演讲中,我所选的两本书之一是黄宗羲的《明夷待访录》,书中的部分内容在晚清以前是非常前卫、非常锋利的,但是到今天恐怕早已成了刍狗,然而这本小册子在历史上曾经发挥无比的影响力,使它自然具有相当的分量,书中所提出的若干议题:君臣的角色、君臣的关系、读书人在政治中的角色、舆论的问题、物质力量的配置应集中在中央还是分散在各地等一连串问题,现在看来仍有一定的新鲜感。即使其内容已经过时,身为读者,我们仍想深入历史脉络,了解作者为什么那样说。古人说“误书思之,亦有一适”,设身处地深入了解经典的每一部分,正是一种磨砺自己的功夫。
最近我偶然读到一封前人的信,信中说日本的山本玄绛禅师在龙泽寺讲经,说:
一切诸经,皆不过是敲门砖,是要敲开门,唤出其中的人来,此人即是你自己。
这段话可以有非常多面的解释。我则想借它来说明在阅读经典的过程中,读者的角色与经典一样重要。阅读古往今来的经典,除了应当虔敬地学习它的道理、它的论题、它的词采外,还要进行一种密切的对话。对话的对象可以是永恒的真理,也可能是其他的东西。无论如何,在与经典密切对话的过程中,读者不断地“生发”出对自己所关怀的问题具有新意义的东西来。经典之所以历久不衰,往往是提供了对话与创造的丰富资源。阅读经典一方面是要“照着讲”,同时也要“接着讲”(冯友兰)。不管“照着讲”还是“接着讲”,最后“是要敲开门,唤出其中的人来,此人即是你自己”。
本文摘录自《天才为何成群地来》, 王汎森 著,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年8月。澎湃新闻经授权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