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濒临洞庭湖滨,素有“鱼米之乡”的美称,每年种植水稻两季,春播时大地绿如茵,秋收时田野黄似金。秋收后留下的稻草就像药铺里的甘草一样普通,农家的院落处处有它的身影,乡野的阡陌处处有它的踪迹,但它却是乡里农家的宝贝。在缺电少煤的年代,它被人们当作生火烧膛的柴火,虽不耐烧却易燃且旺;在瓦不遮雨的时期,它被人们作为遮风挡雨的建材,虽不耐看却冬暖夏凉;在天寒地冻的时节,它被人们扎成护种育苗的草席,虽不耐用却能化作春泥更护秧。种瓜栽豆,人们把它搓成拉棚搭架的草绳;赶鸟怯雀,人们把它扎成看稼护果的草人。它还是孝子身上披麻戴孝的草饰,农夫脚下跋山涉水的草鞋,禽畜窝棚驱寒保暖的草包,牛羊栏圈中充饥填肚的饲料,孩童心目中斗狠撒野的玩具,少年肩头走村串户的草龙,更是农家床上柔软宽松的床垫。
母亲挑选制作床垫的稻草是很讲究的。水稻分夏秋两季,铺床塞枕以立秋后秋收的稻草为佳,稻秆饱满笔直、未遭虫咬是首选。母亲把金黄色稻草放在阳光下均匀地散开,曝晒两三小时之后,用双手逐把逐把剔除稻草根部的萎叶,再将亮晶晶、金灿灿的稻草整整齐齐地码在稀稀疏疏的几根竹质或木质的床板上。在蓬松的稻草上垫一层棉被褥,再裹一层棉纱布,然后铺一块纯棉的床单,睡上去温馨又舒适,让人感到有一种暖暖的安全感,既不会硌得皮肤瘙痒,又能使你在睡梦中闻到泥土淡淡的清香和阳光温暖的味道。要是天气受潮,稻草床垫是原生态的抽湿机,床上的被子不会发霉,床下的地板更不会积水。铺在床上的稻草一般一年一更换,期间每月会选择一个日照强的日子进行翻晒。晒草时母亲俯身卷起床单的四角,将被子、棉絮、被褥、枕头等床上用品一股脑儿打包丢在一边,再将稻草依次搂出,分散摆放在横架于高凳的木梯上,让其接受阳光充分的爱抚。在搂草翻晒中,不但可以找到二、五角的毛票,有时还会看到一粒粒饱满黝黑的老鼠屎。经过身体的辗转侧压,曾经残留在稻穗上的稻谷随着母亲轻快的脚步款款落下,引得家中的老母鸡一路昂首追赶,咯咯叫唤。受潮的稻草经过阳光的洗礼,再度膨胀蓬松,依旧散着幽幽稻香,透着丝丝暖意。
稻草作为最普通的柴火,如果你嫌其不耐烧,附近山林中又有火力十足的落叶,那么你可以将两者组合成一个个“套餐”——“把子”来使用,这既便于存储,又利于掌握火候。印象中马尾松叶易燃耐烧火力猛,是人们上山打柴争相获取的极品。先将田野里的稻草一捆一捆地背回,再到山坳里一筐一筐地收集树叶,然后摊在太阳下曝晒大半天,再将两者搅拌均匀。待到夕阳快要下山的时候,母亲就会呼喊着刚散学回家的孩子,共同用一种叫“槔( gāo)子”的简易农用工具,将搭配在一起的稻草和树叶制作成长约半米的“把子”。
“槔子”用一根长约1.5米的茶树枝或竹片,套上半米长的竹筒制成,露出竹筒外的树枝或竹片再用绳索拉成半圆形的弓状。手持竹筒轻摇,被拉成弓状的树枝或竹片就会快活地旋转起来。制作“把子”时,母亲会搬一个小马扎弯腰斜背地坐在堆积如山的柴草旁,双手协力将和在一起的柴草轻轻抓起。这时,我拿起“槔子”将其勾住,纺纱般边摇“槔子”边后退,当织成的“把绳”达到一定长度时,母亲稍使暗劲,便左一手右一手地往回拉。我用“槔子”绷着“把绳”顺势往前送,母亲凭借“把绳”的反弹之力在“两折一插”之间,就熨熨帖帖地做成了一个毛茸茸、胖乎乎、黑黄相间状如麻花的“把子”。就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直至太阳下山灯初上,炊烟缥缈绕村庄。这时,母亲原本沟壑不平的手掌会被马尾松叶刺得血迹斑斑、伤痕累累,我也累得饥肠辘辘,瞌睡连连。母亲十分体恤我的辛苦,怕我受累,有时会让我站在原地摇槔,而她却离开马扎蹲在地上屈腿来回移动,形似国粹京戏里的矮子功,虽汗流浃背却满脸笑容,从不埋怨,从不叫苦,还往往能为在山坡上、树底下收获到一大堆柴草而欢欣不已,高兴很久很久。“把子”是农家柴火中的奢侈品,大多会束之高阁静待严寒,或用于操办红白喜事时添柴旺火,以此燃起生活的希望,烧出火红的日子。
如今,大部分农村都用上了方便快捷的天然气、煤气或电磁炉来烹饪煮饭,那把退出历史舞台的“槔子”,却没有被母亲遗弃,而是作为家中的珍藏,挂在墙上显眼的位置,时时勾起我对儿童时代的美好回忆。每每回老家看到挂在墙上的那把色泽斑驳陆离“槔子”,就会控制不住想再与母亲合作揪一次“把子”,就会忍不住想尝一尝母亲用“把子”烧制的柴火饭。
父辈们说,受上世纪六十年代三年自然灾害的影响,曾经挨饥受饿的阴影在乡人心中挥之不去,便开始围湖造田,围湖养鱼,导致洞庭湖水域大面积减少。怎奈水患严重,常常是即将到手的粮食顷刻间便交给了龙王爷,人们守着万顷良田却很难吃上几餐饱饭,反而导致生态环境不断恶化。后来,在国家惠民政策的扶持下,人们开始兴修水利,退耕还湖、退渔还湖。如今,粮食年年丰收增产,人们不再为吃穿发愁。区域内胭脂湖、后江湖等湖泊星罗棋布,互为映衬。湖面烟波浩渺,水天一色,岸芷汀兰,鱼翔浅底,舟帆奔流,渔歌飞扬,春夏秋冬景色各异,晴雨风雪各有情致,是湖乡著名旅游景区。
我的“稻香之恋”,美得其所啊。
(作者现任职于广州市花都区委宣传部,系广州市作家协会会员、广州市花都区政协文史专家委员会委员、广州市花都区祠堂研究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