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升绿豆选豆种哪,
我娘(那个)养女不择嫁呀,
妈妈吔,害了我。
吃了好多冷茶饭,
喝了好多冷菜汤,
挨了好多巴掌砣,
妈妈吔,害了我。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嫁根木头就背起走,
妈妈吔,害了我
……
哀怨、凄婉、忧伤、缠绵的《半升绿豆》,是嘉禾伴嫁歌中的经典曲目。在嘉禾,人人会哼,逢嫁必唱,经久不衰。我从小听到大,耳熟能详,浓缩了几十年悠悠乡愁。
前不久,姐姐嫁女,要求女儿、女婿从长沙回老家嘉禾举办传统的婚礼。俗话说“娘亲舅大”,身为舅舅的我,应邀欣然前往,不惟坐上席、喝喜酒,更喜能听乡音、温旧梦、解乡愁。悠悠伴嫁歌,伴随我童年的懵懂、少年的梦想、青年的奋斗、中年的漂泊,几十年来早已融入我的血液,时时拨动我内心深处那根思乡的弦。
1987年,姐姐出嫁,我在乡下读初中,那是我迄今为止,最后一次听伴嫁歌,后来进县城念高中,去省城上大学,在外地忙工作,几乎彻头彻尾离开了家乡,从此,再也没有听到过原汁原味的嘉禾伴嫁歌。
弹指之间,32年过去了,梦里依稀想起那热闹非凡的场面,真是余音绕梁,终身不绝啊!
嘉禾,处在湘南腹地,是神农教耕之地和民歌之乡。嘉禾伴嫁歌源远流长,传说源于楚怀王的玄孙女楚玉带领一群仙女来嘉禾传唱,已有2000多年历史。民歌界就有“北有兰花花,南有伴嫁歌”之说。以前嘉禾的女孩子不会唱伴嫁歌,不仅会被长辈责骂,还担心嫁不出去呢!解放后,专家整理出伴嫁歌的曲谱有1300多首,其旋律还随着《芙蓉镇》《山道弯弯》《梦牵故乡》等影片名扬四海,2006年列入了湖南省首批非物质文化遗产。著名作曲家王佑贵年轻时曾在嘉禾实习4个月,成名后,他发自肺腑地说:“我能创作出《春天的故事》,是在嘉禾吸取了嘉禾民歌的营养。”
刀把豆来把大把来,
蛾眉豆来结紫花来,
拿个篮子走人家来,
走到下屋哥哥家来,
拿个篮子掬一把来,
花香香遍千万家来。
刀把豆来把大把来,
蛾眉豆来结紫花来,
嫂嫂掬把蛾眉豆来,
种在自家屋檐下来,
春来它是苗一棵来,
秋来满园紫花开来。
与《半升绿豆》的伤感恰恰相反,这首《蛾眉豆》的旋律轻快活泼,如高山流水叮咚作响,唱出了妹妹在哥嫂的照顾下,过着无忧无虑、待字闺中的幸福生活。
我是泡在这歌声里长大的,村里谁家有姑娘出嫁,全村齐动员,像过节一般。伴嫁一般要唱两个晚上,女人唱男人看,女人是演员,男人是观众。头一晚叫伴小嫁,唱到半夜;第二晚要唱通宵,直到新郎官家来接亲。伴嫁歌,不仅仅是大人们的娱乐,也成了孩子们的欢乐时光和难忘的童年印象。
断黑之前,主人家收拾好厅屋,把锄头、箩筐、潲桶等众多农家什物整理好,关好爱捣乱的家禽,腾出一大片空间来搞好卫生。几张八仙桌拼成连席,摆好青花茶碗、碟子、竹筷,擦亮长、短板凳和高、低竹椅。从自家坛子里夹出白辣萝卜条、黑辣茄子皮、黄酸长豆角、脆辣刀把豆、金色茶油豆腐乳,自家产的橘子、柚子、红瓜子、炒花生米,还有从集镇供销社门市部买来的饼干、红枣、糖果等,所有好吃的齐刷刷端出。桌中央的一大脸盆,盛满刚从滚茶油锅里捞出的炸冷米花,还在滋滋暗响,铜茶壶里,煮好的茶水热气腾腾。地上几炉炭火,烧得正旺,红红火火。屋顶马灯高悬,烛光氤氲,香气四溢,温馨无比,一个颇具地方特色的歌堂会准备就绪,只待客人来开唱了。
早早吃过晚饭、洗好碗、喂好猪,忙完家里的一切后,村里年老的奶奶们、年轻的婶婶嫂嫂们、一起长大的姐妹们、年幼的妹子们,不约而同陆续赶到歌堂参加歌会。在“德艺双馨”歌头的领唱下,伴嫁拉开了序幕。没有麦克风,天然的嗓子就很亮;没有道具,杯碟碗筷、茶壶锅盖、斗笠竹扇,就地取材拿来就演;不用化妆,平时生活咋样就咋样;不用吹拉弹,乡里妹子天生会唱歌。对歌、拉歌、独唱、合唱、舞歌轮番上演,一曲接着一曲,抑扬顿挫,此起彼伏。充满泥土气息的、传唱数千年的乡村原生态音乐,从几百年的古民居里迸出,传遍千年古村落。
奶奶们用慈祥的歌声送来祝福,婶婶们把做媳妇的规矩融入歌词,母亲的歌声里满是对女儿的不舍与担忧,姐妹们则唱出一声声离愁别绪。农耕文明的点点滴滴和农家生活的方方面面,在通俗易懂的歌声里得以传承。女人一生的酸甜苦辣,在歌声中得到尽情的释放,时而高亢,欢天喜地,时而低沉,如泣如诉。人性的纯朴与善良,情感的真挚与热烈,在一曲曲古老的民歌里淋漓尽致地渲泄,这是女性诗经的传承,是天籁和人籁交响的乐章,天地亦为之动容。
老父老母坐在隔壁,安顿好远方来客外,还在琢磨婚礼的每个细节步骤,回忆女儿成长的得失喜乐,讨论嫁女后的生产生活,展望女儿今后的日子。哥哥弟弟窜上窜下,忙里忙外,维护秩序,端茶送水,其乐融融。村里的男人们在堂外围观,有的品歌论舞,如滋如醉;有的在歌里读女人思人生想未来;有的平时“表现不太好”,听不下去就早早回家歇息了。小孩子听不懂,在歌堂里追追打打,吵吵闹闹,混个糖粒子,笑咪咪走开了,吃完了,找个理由又折回来,尽兴在这快乐的天堂里。
一根生柴半把火,
照我姐姐花一朵,
瓜子脸来爱死人,
想坏好多后生哥。
一根生柴半把火,
照我姐姐像花朵,
花香自有蜂来采,
媒公媒婆几头梭。
一根生柴半把火,
皇帝养女招驸马,
凤鸟长翅要离窝,
姐啊姐,莫奈何。
一根生柴半把火,
照见姐姐舞婆娑,
今日歌堂热热闹,
明日歌堂好冷清。
一根生柴半把火,
本想留姐多日伴,
手把轿门喊姐回,
日后莫忘回来坐。
一首《姐姐出嫁》,从喜乐到无奈、再到不舍,接近伴嫁歌的尾声。天空逐渐露出鱼肚白,一场乡村自编、自导、自演、自娱自乐的通宵歌舞会告一段落。袅袅炊烟升起,姐妹们稍做休息,吃过早饭,梳妆打扮,又紧随迎亲队伍一路唱着去送亲,伴嫁于情意绵绵的歌声中,慢慢落下帷幕。
农村出嫁的女孩至今保持有“回门”的习俗,就是女儿出嫁三日之后必须回娘家。一首欢快幽默的《娘喊女回》,将牵肠挂肚的娘和沉浸在新婚之中的女儿的心灵,刻画得栩栩如生:
女啊,喊你早晨回来吃饭,女啊!
哎咳娘啊,早上归来露水大哪,娘呀!
女啊,露水大就上午回来,女啊!
哎咳娘啊,上午回就日头大来,娘啊!
女啊,日头大就借把伞来,女啊!
哎咳娘啊,借把伞就借不出哪,娘啊!
……
听姐姐轻声哼着《娘喊女回》,熟悉的乡音,欢快的旋律,瞬间把我拉回那久远的回忆,“别梦依稀咒逝川,故园三十二年前”啊!
姐姐出嫁时,改革开放已9年,农村分田到户大包干也已6年,城乡面貌日新月异,但农村传统面貌依然保持。父母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家里劳力多人口红利较大,经济条件也还可以,而且姐姐为哥哥的发展和弟弟的学业做出了较大的牺牲,姐姐的婚礼自然成了村里村外关注的焦点。父母也下足了本,洗衣机、电视机等当年时尚的家电都买了,按照传统的习俗,亲朋好友来伴嫁了好几天。出嫁时,姐夫家安排来抬嫁妆的人数达66人,迎亲队伍拉得好远,热闹非凡,轰动一时。
多次听妈妈悲伤地说过,外婆去世前,希望能在姐姐出嫁的歌堂上高歌几曲,把祝福送给姐姐,可惜外婆还是早一年去世了,终年78岁。
外婆出生在积贫积弱兵荒马乱的清末,14岁死了娘。没妈的孩子像根草,为了减轻家里吃饭的负担,外婆自己背着娘去世时留下的一床被子作为嫁妆,自己做主,一无所有,冷冷清清,15岁就嫁人了。外婆在婆家里受尽了白眼,贫苦凄凉的少年记忆是她终身的痛。她的内心深处多么希望看到生在新社会长在好时代的外甥女幸福出嫁啊。
母亲出生时,前面已经有一个姐姐和两个哥哥,可惜两个哥哥都夭折了。重男轻女的外公,当时在外县做私塾先生,家人来报喜时,脸一黑,“丢到尿桶里去”,这样一句话就打发了;后来居然还辞掉工作,跑到外省流浪一年以示泄愤。生在旧社会长在新社会的母亲在外公面前尽量“做牛做马”,忍气吞声,以谢外公“不弃”之恩,但当先生的外公却从来没有教母亲认一个字,母亲一辈子箩筐大的字都不认识几个。母亲出嫁时,已经解放好几年了,思想被“解放”的外公有了一丝忏悔之情,伴嫁、坐轿、配上丰厚的嫁妆,把母亲风风光光地嫁到了我家,算是对母亲的一点补偿。这是母亲时常跟我们提及的她年轻时少有的幸福时光。
姐姐的婚礼场面仿佛就在昨天,今天,外甥女婚礼的序幕即将拉开,伴嫁歌会就要开始了。
打起锣鼓闹起台,
唱歌姐妹就请出来,
有歌姐妹席上坐,
无歌姐妹两边排
……
几声唢呐、几锤锣响、一段二胡,一下就把邻里乡亲吸引过来了,男女老少,或立或坐,围成一圈。乐队落座,接着,十来位经过一番精心打扮的“演员”粉墨登场,把外甥女团团围在中央,在歌头的领唱下,从《安席歌》开唱,接着《送姐》《姐姐出嫁》《娘喊女回》《半升绿豆》《戏媒》等,一曲接一曲,把所有的赞美与祝福融入高亢的歌声中,融入欢快的舞蹈中,尽情地唱,尽情地跳,围观的亲友尽情地鼓掌,只道是,“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
我欣赏着既熟悉又陌生的歌舞,心里满满的疑问:演出团哪来的?怎么有新歌?拉着姐姐到门口询问,姐姐笑地说:“你呀!少小离家老大回!家里的规矩一点都不懂了吧?”接着她耐心地跟我解释,伴唱的队伍是本村成立的“伴嫁歌舞团”,姐姐也是其中的主力唱将之一。由村里投资,成立好些年了,在县文化馆老师的培训下,在全县已小有名气,在县里的民歌大赛上还获过大奖。“你想不到吧,前年,我们这支队伍还应邀去了香港台湾做交流表演呢。”看着姐姐满脸自豪,我顿感自己孤陋寡闻,“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姐姐又向我介绍她们的演出经验:现在的年轻人,文化高,但讲土话的少,讲“官”话的多,而且会唱伴嫁歌的人越来越少。我们小时候那种歌堂式的伴嫁行不通了,中断好多年了。大家都不愁吃不愁穿,开开心心的,过去那些听起来不高兴的歌,大家也不太愿意听了。但是近几年,伴嫁又慢慢地时髦起来。因为大家日子都好过了,家家户户就个把小孩,都想风风光光地热闹一番。我们唱的伴嫁歌要合老少皆宜的口味,也就半土半洋地“时尚”起来了,有些曲子还请老师填上“普通话”,有时还应邀加几句英语呢。
姐姐还说:我们这支队伍经常忙不赢呢,在嘉禾,以前只听说过名字的村落大都去过了。姐妹们都感觉很开心,现在的生活是不打麻将摆“长城”,而是唱歌“旅游”健体,白天干活,晚上歌舞,还能在家门口附近赚点钱。姐姐说着说着,脸上渐渐洋溢出幸福满足的表情。姐姐5岁的孙女出来找奶奶,说姑姑好漂亮,要拖奶奶去看看。一曲欢快的旋律正从客厅传出来:
一看姐姐头,头发梳得流,头发流啊流,擦了桂花油;
二看姐姐眉,眉毛生得弯,眉毛个弯弯,当得二条龙;
三看姐姐脸,脸子生得白,脸子个白白,当得桃花色;
四看姐姐口,口子生得圆,口子个圆圆,当得鲤鱼口;
五看姐姐牙,牙齿生得齐,牙齿那个齐,好像苏州米;
六看姐姐衣,红的配绿的,红红个绿绿,实在看不足;
七看姐姐裤,裤是毛尼裤,毛尼那个裤,七尺二寸布;
八看姐姐手,手子生得尖,手子个尖尖,好带玉纱圈;
九看姐姐脚,脚是辣椒脚,辣椒那个脚,行路好快乐;
十看姐姐鞋,鞋是绣花鞋,越看呀越是,越是逗人爱。
《十唱姐的美》,通俗易懂,朗朗上口,在邻里乡亲的婶婶、阿姨、姊妹们一个接一个的传唱声中,把外甥女从头夸到脚,把伴嫁的气氛推向高潮,把最美好的祝福送给一对幸福的新人。
姐姐的幸福深深感染了我,前尘往事一齐浮上心头,仰望星空,感慨万千。席慕蓉在《乡愁》中写道:“故乡的歌是一支清远的笛,总在有月亮的晚上响起。”此刻,春拂大地,花好月圆,从姐姐屋里传出的悠悠伴嫁歌,悠扬宛转,清冽缠绵,余音缭绕,声声入耳。热闹着姐姐家的热闹,幸福着晚辈们的幸福,我的思绪随着歌声越飘越远,越飘越远,融入那无边无涯的天际。
(作者单位:湖南湘江新区政务服务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