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国家,妈除了创造了6个劳动者以外,似乎没做过什么事情。但对于一个村子,妈做了50年志愿者,似乎又做了一些事情。
妈做志愿者这一辈子,从来就不知道“志愿者”这个词,在她的那个年代,“志愿者”叫“义工”。当然了,她也绝对不愿意认下“义工”这个身份。
志愿者被定义为“自愿进行社会公共利益服务而不获取任何利益、金钱、名利的活动者”,妈不懂得这个定义,却是坚定而忠实的执行者。
妈做志愿者纯属个人行为,她用来服务大众的那台缝纫机是自己花钱买的。而且,为了省钱买这台缝纫机,她领着我的三个姐姐,过了近5年一日两餐的日子。妈的缝纫技术不够专业,也就是说,她从来没有拜过师学过艺。但是,没学过艺的妈却是彻彻底底的“职业”志愿者。
有时候,我总忍不住会这样想,要不是那台老掉牙的缝纫机,妈会一直给村里人当“义工”吗?
对于妈做志愿者这件事不能释怀的不仅仅是我,我的其他姐妹当时也愤愤不平。在大家都不富裕的年代里,就凭妈的这一技之长,完全可以让我们家过上“小康”生活。
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有一次,我上学的学费还差几块钱,班主任絮絮叨叨地催得我心里直冒火,一赌气,我抱着小板凳回家了。
晚上,姐姐将我退学的事告诉了妈。顿时,我心里藏着的一百个委屈就冲妈奔过去了:
“妈,您一辈子替人做衣服打白工,现在我上学都没钱交学费了,您干嘛不学后村的刘婶子,人家缝衣服不是都收手工费嘛!您这给人家点灯熬油贴线贴布的,哪怕您少收一点儿,咱家也不会这么难吧!”
妈说:“别说现在妈只是出了一些劳力贴点油钱,荒年的时候,我还借了好多粮食给别人呢,也没向人家要过啊!”
“那正好。妈,谁家欠我们家粮食?您不好意思要,我们去要。正好要回来卖了给我们当学费!”见此情景,姐姐也跟着嚷嚷起来。
“敢?丫头们,妈当年借粮食给他们,那是渡命;现在给村里人缝制新衣服,那是为了村庄的脸面。你们没过过穷日子,不知道过穷日子的难处。妈小的时候,长到十七八岁还没穿过一双鞋呢,夏天只能光着脚,冬天只有毛窝子,那我能怨谁呢?再说了,怨也没用啊,那时候大家都穷。现在妈不那么穷了,就想着帮人一把。做这些事是因为妈有这个能力,你们说,有能力帮助别人是不是一件高兴的事儿,就像你们在学校里学习成绩好,可以帮助后进生一起进步一样,你帮助了别人,心里是不是很高兴?”
“嗯,是挺高兴的!可是,我的学费……”
“没事,学费会想到办法的……”
打那以后,妈再没让我为学费发过愁,而妈呢,还是一如既往地做她的志愿者,直到她老得眼睛看不见为止。
因为这台缝纫机,我觉得妈都不是个完整的妈了,原本应该全部属于我们的母爱,似乎被村里人给分走了一大半, 但是怎么说呢,自从我家有了这台缝纫机以后,我们村就鲜亮起来了。
首先是小伙子相亲不犯难了,去布店扯上七八尺布,至多一两天,妈必定能叫穿新衣服的小伙子征服美人心;再就是姑娘出嫁不愁了,里外三新的新嫁衣妈都包了。再后来,工艺繁琐的雪白的纱布蚊帐,也成了我们村新媳妇的结婚标配,就冲这一点,外村人心里到底揣了多少“羡慕嫉妒恨”,恐怕想数也数不清了。
那些年,一到晚上,妈就像一台上紧了发条的闹钟,“咯哒哒、咯哒哒”,趴在缝纫机上忙个没完。也就在那时,我第一次对时间有了确切的概念。
“都两点了,该睡了……”
“马上……”
睡梦里,父母的对答声构成我不甚分明的童年记忆。
到了八十年代后期,当大街小巷流行起喇叭裤、夹克衫时,渐渐地,来找妈做衣服的年轻人少了,虽然妈也曾不止一次地跑到街上的制衣铺里“偷艺”,但妈不识字,不懂得时代在进步,制衣业已经由最初的实用范畴跨进了人体美学研究范畴。
再后来,老了的妈却不愿意服老,她依然守着她的缝纫机,只是她除了给刚出生的小毛头做毛叉子,给去世的老人做寿衣,不怎么做衣服了。
而现在,我们村富裕了,家家有存款,家家有楼房,网购买新衣更是分分钟的事,可依然有讲究的人家找妈帮忙。而妈呢,一接到“活儿”就忙不迭地戴上老花镜忙活起来,好像得到一桩美差似的。唉,妈真是个叫人看不懂的老太太,她这么固执地守着村庄,守着村庄的生和死,一步也不愿离开,到底是图什么呀!
这个时候,我会低下头仔细看妈的脸,觉得时光在我的耳边嗖嗖往回退,而妈呢?还是三十多年前的样子,肩上挂着软尺,手里哗哗地抖着各色布料。
(作者地址:江苏省盐城市响水县住建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