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河西

[关闭本页] 来源:学习强国      作者:崔展红 发布时间:2019-06-06

    第一章:“忽如一夜春风来”

  (一)

  2018年5月8日。天,刚刚放亮。莱西市河头店镇高格庄村村民王成桂就起了床。农民,向来都是早睡早起。早睡,能省电,能歇过上山一天的劳乏。早起,能多干些活,抵得上半天的功夫。“一日之计在于晨,一岁之计在于春,一生之计在于勤。”这样的生存哲理,农民,一直身体力行着。

  要是在往日,一起床,王成桂准会上山。家里共有9亩地。4亩多人口地,小麦、玉米、花生,倒着茬儿种。一家人一年的粮油,足够。4亩多承包地,种植了一个品种叫作秋月的梨树。秋月梨已种了七个年头,正是盛果期,2017年卖了7万多块钱,是他家的宝贝。但凡有点功夫,他就窝在梨园里,耪地、除草、捉虫……每一样活计,他都做得像大姑娘绣花,细致而精巧。

  但是,今天,王成桂没有上山。从今天开始,他和他的众乡亲,要去社区进行安置搬迁前的预结算。

  对于新居,王成桂早已心心念念地期盼。新居叫“龙泉湖移民社区”,属国家大中型水库移民避险解困试点项目,是专门为他们高格庄和泥湾头两个库区移民村盖的新楼房。楼房总占地84亩,有20栋,每栋5层,计700套,也像城里的楼房一样,配套建设了停车位、车库和储藏室,水、电、路、天然气、供热、污水处理、电视、网络、通讯等基础设施,也都一步到位。楼房的户型,事先征得了村民的意愿,分别设置了60平、90平、120平,3种。

  三年前的2015年8月,5栋楼的一期工程交付,泥湾头村167户人家,欢天喜地搬入了新房。每搬入一位移民,国家发给1.5万元的移民补助。搬入的人,个个脸上乐成了喇叭花。那花,傻子也能看出来,是从心底开出来的。

  提起泥湾头村搬入新楼房的事,王成桂的心里就起火,是羡慕嫉妒给点燃的。

  原来的泥湾头村,离着他们高格庄村也就二里地。你村的地头,就是我村的地尾。两村的闺女,嫁过来,娶过去,亲戚连着亲戚。张家长李家短的事,也晓得个一二。

  新楼房建在两个村的中间。泥湾头村搬迁后,两个村子离得更近了,芝麻绿豆的事都知道个详细。何况,新楼房与龙泉湖移民社区的为民服务中心,走一个大门。高格庄的人到社区里办事,必会遇见泥湾头村的人。每次遇见,泥湾头村的人都会高高地昂着头,没话找话地大声吆喝:“咳,成桂,你们村还捞不着搬哈。你们二期的楼还没盖呢。”说着,头一扭,胳膊一伸,手指一挺,指点江山一般:“先到俺家来坐坐吧。想不到的好啊。敞亮又干净。蚊子苍蝇没一个。那茅房,噢,不对不对,叫卫生间了,一点味儿都没有,能在里面吃饭。冬天的时候,有暖气,20多度呢。”

  那口气,那表情,张扬得上了天。王成桂很想呛几句,可又觉得不合适,怕人家说自己肚量小,见不得别人过得好。再说,人家说得也是实情。光彩彩的大楼、喜洋洋的花木、明晃晃的路灯,还有广场上铿锵铿锵的大秧歌,都真刀真枪地显摆在那里。而自己村的新楼房还是镜中花水中月。不得已,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谁人有花不往头上戴?谁人得意不说几句傲气话?

  (二)

  这三年,王成桂是数着日子盼过来的。

  前些天,他收到了社区搬迁指挥部写来的“致广大村民的一封信”,随后,指挥部又在他们村公示了“高格庄村房屋置换搬迁实施方案”,又公示了“关于对高格庄村房屋置换安置按期执行户的奖励政策”。关于搬迁的政策、流程、时间,他心里明镜似地清亮。不光清亮,还兴奋:终于要搬了。等搬了新家,见了人,一定也像泥湾头的人那样,挺起腰板昂起头,唱滋滋地炫几句。

  因为兴奋,王成桂昨晚一宿没怎么睡,偶尔睡一会儿,也是在做梦。梦境,很美:他们村,赶在2020年之前,就全面建成了小康社会。这对于一辈子在地里刨食、一辈子住得逼逼仄仄的他来说,就如同洞房花烛、金榜题名一样美。美得他从梦中笑醒了好几回。

  每次笑醒,他都想把老伴叫起,跟她说说自己的梦,也划算划算今天去社区预结算的事。可老伴还在睡。他不忍心叫她。老伴也是62岁的人了,整天跟着自己上山。回到家,又要做饭,又要洗衣服,还要带孙子看孙女,一天到黑没个闲。唉,让她多睡会吧。反正,搬迁的那些事,老两口已叨咕了上千遍。如果那是一本书,估计早就翻成了收获后的花生叶子。

  王成桂一肚子话没人说,躺在炕上又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坐起来,悄手轻脚拿过衣服穿上。就在这时,他听见东邻居家的大红公鸡“雊雊雊”地叫了几声,随即,全村的大公鸡也跟着叫了起来。他欠欠身,拉一拉粉红色大花窗帘,立时,灰蒙蒙的光,宛如进了门掀起盖头的新媳妇,盈进一片鲜亮。

  ——“一唱雄鸡天下白”啊。

  王成桂从窗台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用打火机点燃,抽一口,吐出一团四散开来的烟雾。

  烟,是哈德门,五块钱一包。他一天能抽一包。贵的烟,他也想抽,可,不舍得。家里的收入,那都是汗珠子摔八瓣换来的,能省的地儿,必须省。

  他的家,三世同堂。他和老伴,儿子儿媳,还有七岁的孙子、两岁的孙女。六口人,却只有四间老房子窄窄巴巴地住。——由于种种原因,从1984年起,上级再没为他们高格庄村批过一块宅基地。为了住得宽绰些,他只得把院子的南头和东头都盖上了配房。

  人,勉强算是能住得过来。可农用家什又没地方搁。这些家什,也不能整天裸露在屋外,经了风雨和日晒,不顶使。没法子,王成桂又把院子用彩钢瓦和玻璃钢罩了起来。家,成了堡垒,成了大棚。风,只能从后窗和街门缝里刮点进来。夏天的时候,家里热得像蒸笼,一点活不干,一件衣服不穿,那汗也是滔滔地淌。但是,三代同居,除了孙子孙女,哪一人也要穿得周吴郑王。

  这下好了,“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熬了三年,他们高格庄村的新楼房终于修成了正果。

  按照《方案》中“房屋置换面积人均不超过30平”的规定,王成桂申请了两套90平的楼房。按照“正房拆除1平置换1平楼房,配房拆除2平置换1平楼房;其他配房拆除4平置换1平楼房”的规定,他家现有房屋折算面积为83.5平,剩下的那96.5平的楼房面积,还有两个8平的储藏室面积,要另外交钱,也就是去进行预结算。

  预结算的钱,王成桂早就算过,是14.9984万元。搬进新楼房后,他和他的老伴,还有儿子,能享受到移民补助,一人1.5万,三人就是4.5万。最终的结算是,他只需交上10.4984万元,两套90平、70年大产权的新楼房,从此就成了他们一家六口的私有财产。按照《奖励政策》,如果他们家能在六月底完成旧房拆除,还将享受每套楼房一台油烟机、一台电视机的奖励,65周岁以上的老人,每户每年还可享受600元的取暖补贴,953元的天然气接头费也由社区代交。

  也就是说,他们家如果不想将房子装修得再漂亮一点,只需拿上以前的锅碗瓢盆,就可在新楼里幸福地生活。

  第二章:“僵卧孤村不自哀”

  (一)

  认识王成桂,是2018年4月27日。那天下午,在他的家里,为这次搬迁的事,笔者采访了他。

  王成桂66岁,头发已灰白,不胖不瘦,个子中等,身子骨硬朗。他上身穿一件老土豆皮色的夹克衫,下着一条老青瓦色的裤子。衣服,已褪了原色。庄户人都是如此,穿不出件像模像样的衣裳。明明是刚买的新衣,露水一打,庄稼一蹭,不用几天,就成了做旧的古董。不过,王成桂这人不邋遢,老伴又是位勤洁的人,向来都把他打扮得利利索索。

  此时,王成桂右手的中指和食指夹着香烟,一口口慢吞吞地抽着,烟灰弹在窗台上一个没了把的小茶杯里,装满岁月的双眼,出神地凝望着窗外。窗外,有一对燕子立在晒衣绳上,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儿,然后,呼扇着翅膀,翘展着尾巴,两阵烟似地从玻璃钢的天窗上飞了出去。

  天窗,是王成桂为燕子开辟的专属通道。古语说,燕子不落愁门,是吉祥之鸟。王成桂喜欢并善待它们。燕子也似乎通了人气,年年春天都来他家里。

  想到燕子的南北迁徙,王成桂不经意地笑了,鼻梁挤到了眉心,嘴唇开到了腮窝处,随即,一道道不规则的皱褶,又在黄土地一样颜色的脸膛上,加了加密度和深度。他心里自语:燕子每年两次迁徙,次次都是自力更生。我们高格庄村这才搬了三次,次次国家都给补助,比燕子幸福多了。

  王成桂第一次搬家,与1958年修建高格庄水库有关。

  莱西的河流很多,大大小小57条。最有名的要数大沽河,属省辖河流,是青岛地区的母亲河。这么多条河流,在建国初期,却无一处人工蓄水工程,不仅没起到旱能浇涝能排的作用,还水灾不断。1953年、1954年、1955年、1956年、1957年,连水连灾,民不聊生,莱西水利志上年年都有触目惊心的记载。

  为了防止、减少水患,保障农业、农民旱涝丰收,1958年5月,莱西市高格庄水库在红旗猎猎,喇叭声声中,于洙河上游、高格庄村北,浩浩荡荡地破土动工了!自此,莱西人民同全国农村一道,掀起了大搞农田水利基本建设的高潮。

  王成桂很好客。去他家采访时,他和老伴正开着三轮车,拉着农药桶,准备去给梨树打药。知道我们的来意后,复折回来,请我们在他家的正间落了座。

  王成桂说,他家,原先不在这里,是在洙河的东岸上。那时的洙河东岸,土地肥,庄稼旺,种麦麦收,种谷谷香。同样的年景,他们村一亩地的粮食产量,总比不靠河边村庄的田地产量高,是“桃花流水鳜鱼肥”的好地方。

  王成桂是位老高中生,毕业后,先后担任了村里的团支部书记、技术队技术员、生产队队长,1977年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后来,又被县里抽调到日庄公社三分之一工作队,再后来,回到村里当会计,一当就当到了今日。因为有文化,又见过世面,说起话来总是有条有理,还时不时地冒出句诗。

  “村里的人都喜欢水。淘米、洗衣、捉鱼摸虾,又方便又有乐子。各家各户都依着河势建房子。村子的整体布局,就成了南北向的长条形。可修了大坝后,村子就不是原来的村子喽。”王成桂说着,长叹了一声。

  王成桂的长叹,是有原因的。1958年修建高格庄水库,说白了就是修筑一个东西向的泥土大坝,将洙河拦腰而截,再将大坝北边的村庄、人家,移址,移民,再将河道连同两岸的农田进行扩挖,挖出来的泥土用来修筑大坝。

  关于那年的移民,莱西市水利志上这样记载:“高格庄水库库区移民,当时涉及河头店公社大里庄、小里庄、河头店、高格庄、泥湾头、山前7个村,共159户、1085人,均在现河头店镇境内安置。”

  这次搬迁的159户,高格庄村只占了十几户。但并没有王成桂家。有他街坊辈的老爷爷王明动一家。

  那年,王明动16岁,家里有九口人,父母,弟兄两人,女姊妹四人。但住房,仅有两间。搬迁时,为了多盖间房,王明动家和他单身的三叔家,合成了一家,于1959年的春天,按一间换一间的标准,在大坝的南面,盖了五间新房。

  盖房期间,他们一家九口又被分成了两个小家。一个小家,借住在本村王仁训家的三间厢房里;另外一个小家,被分派到三里外的卞家村孙树林家的三间厢房里。

  往卞家村搬迁的时候,王明动的爹实在搬得不耐烦,犯了癫狂似的,搬起小缸小瓮狠狠地往地上摔,一边摔一边歇斯底里地嚷:“搬搬搬,这要搬到几是个头啊!……”

  (二)

  在高格庄村采访,王成桂和村民们都会说这么一句话:“搬一搬穷三年,才得好,又得搬。”

  这话,要从他们村第二次搬迁说起。

  说实话,建国初期修建的水库,由于资金短缺,多数工程又属仓促上马,而且是边勘测、边设计、边施工。这样建起来的水库,标准低、质量差、尾工大、隐患多。

  “高格庄水库建成后,那大坝把上游的雨水一拦,水库倒是好看,像大海,水天一色望不到边。岸上的水草、树木也茂,绿郁郁的。又有天鹅、大雁、水鸭在里面飞。简直就是一幅画儿。可大坝南面的我们,却遭了大罪喽。恁想想,上面悬着个头顶库,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鼓。记得1979年夏天下暴雨,水库的水涨得风快,10分钟的功夫就涨了30公分。为了保住主坝,在大坝的东边,做好了炸坝泄洪的准备。那大坝一炸,直接就毁了我们村子,命都是别在裤腰带上的。”说起当年的命悬一线,王成桂至今还是一脸的骇然。

  原来,那刚刚筑起来的大坝,是泥土培的,大夯夯的。可不管夯得怎么实,终归是泥土造。渗水,漏水,透水,一年四季不停歇,把高格庄村一幢幢泥打草披装备的房子,一个劲地滋润。滋润得家家户户湿漉漉,滋润得墙皮掉了一层又一层,稍稍一碰就晃悠,轻轻一推就要倒。怕打伤人,砸坏了东西,村民们只有年年抹墙。夏天的时候,东家倒了壁子,西家坍了炕洞,北家塌了锅灶,都是稀松平常的事。家里的衣服、被子、粮食,还发霉、长毛。连阴天的时候,没法晒,粮食就用锅温一温去去湿,再放起来。衣裳、被褥就利用做饭烧火的当口,放在锅头边上烤一烤。就是冬天,那地也潮,还结着冰渣,家里阴冷阴冷的,很多人得了关节疼的病。

  更受不了的是,那头顶库让他们特别不安生。雨水多的年份,晚上醒了,要去撒泡尿,伸脚一下炕,妈呀一声惊叫起来。水已没了半炕沿。随即听到村里巡逻的民兵敲着铜锣,抻着嗓子喊:“不好了……不好了……大水要漫坝了……坝要鼓了……大家快起来跑啊,往村东的高处跑啊……”

  民兵怕雷声雨声盖过了铜锣声,有的人家听不见,就放枪。那时候,村村有民兵,一个村为一个连,一个生产队为一个排。连部里有枪。到了汛期,大队就派民兵在大坝上昼夜轮流巡逻,看雨情,看水势,水库里的水要漫坡、要鼓坝的紧急情况下,就放枪,嗵嗵地响。村民们已习惯了这声音,惊吓得三把两把穿上衣裳,把家里的小推车、大篓子、农具,用绳子往树上一绑,再顺手拿上点要紧的东西,搀着老的、背着小的,叫爹喊娘地就往村东跑。

  王成桂说:“住的不安全,吃的更成了问题。坝北边,俺村有2000亩地被挖到了库底;坝南的地,也被水库渗过来的水,生生泡成了盐碱地,什么庄稼也不爱长。当时还有句顺口溜,说高粱一杆枪,玉米软丁当,地瓜不爬蔓,豆子全成汤。不用说粮食,就连草、树,也都涝死了。紧接着,又发生了三年大灾荒,那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王成桂说的三年大灾荒,是1959年至1961年。那三年,高格庄及全国很多地方的粮食都是减产减收。别的村吃不饱,还有树叶、野菜吃。树叶、野菜吃光了,还有树皮、草根吃。但是,高格庄村连草屑都没得吃。村民们纷纷出去要饭。体弱多病的,活活饿死。为了一口饭,为了活命,没长大的闺女嫁人了,已结婚生子的女人,也再嫁他村。男人们嫁不了,就闯关东,上新疆。四处为家。

  三年大灾荒过后,别的村庄慢慢好了起来。但是,高格庄村,依然是春天白茫茫,夏天水汪汪,寒酸得半大小子仍旧穿着开裆裤。村里的光棍,多得腿碰腿。生产队里干活时,别的村是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可他们村,几乎是青一色无精打采的大男人。高格庄村现任支书王世君说,直到现在,他们村70岁以上的单身汉还有三十多个。20户低保家庭中,有17户是从来未婚的单身。

  挨饿,受穷,危险,是那些年王成桂和他的父老乡亲,最难忘的乡愁。

  (三)

  人的生命是脆弱的,但人的生命意志又是不屈不挠蓬勃向上的!

  为了活着,为了更好地活着,高格庄人民没有向挫折和困难低头。他们用智慧的头脑和勤劳的双手,于逆境中寻找生命的希望和人生出路。

  1965年,高格庄在上级的支持下,以“敢叫日月换新天”的大无畏精神,进行了“稻改”。他们要改变小麦、玉米、高粱、谷子、花生、地瓜轮番耕种的传统,要在盐碱地里种水稻,收大米!当时,全村九个生产队,每队派出两名技术员去县里学习水稻种植技术。现在依旧健朗的王仁堂就是其中之一。他说,为了掌握技术,他们像小学生一样,认真听,认真记,认真学。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高格庄人民“稻改”成功了!水稻产量达到5250千克每公顷!当众乡亲吃上糯香香的白米饭时,他们的眼里,竟无一不流下酸酸楚楚的泪。

  大米饭好吃,可村民们不舍得吃,因为大米太贵,一斤能换两斤玉米。他们便用小推车推着,去马连庄、莱阳、栖霞等地换大米。为了向生产队少请一天工,每次去换,他们都是头天晚上天一黑就走,第二天正好到达目的地。到达后,他们不敢像郭达在小品《换大米》中那样大声吆喝,怕引来工商。如果被工商抓获,那就要以两毛钱一斤的价格,给充了公。而市场上的价格是四毛一一斤。他们只能小声喊。

  大米,是当时的稀罕物,当地人也想尝个鲜,就是小声喊,两麻袋的白如玉,不用一天功夫,就会魔术成四麻袋的黄金籽。

  1971年,王成桂19岁,还在读高中。一个冬天的晚上,当他看见再次推起150多斤大米的父亲,面容憔悴,步履蹒跚,根本无力完成这趟真金白银的交易时,便用并不硬实的双手,从父亲手里接过了小推车。——王成桂说,他是家里的长子,他有责任为父亲分忧,担累。

  那是王成桂第一次出去换大米。那时,没有够多够暖的衣裳可穿。他的身上,只有薄薄的空心棉袄和薄薄的空心棉裤。一出家门,西北风夹着雪粒子往身上一吹,一打,浑身上下立即冰凉冰凉,就连口中的上下牙齿,都被冻得打起了架。可推着小车走了不一会,就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累了,就坐到路边歇一歇;饿了,就啃几口母亲给带的玉米面饼子;渴了,路边沟里揭一块冰溜,就是水。第三天傍亮,当王成桂推着换来的300斤玉米刚刚走回村头时,再也挪不动半步路,连人带车,咣当一声撂倒在地。

  有了白米饭吃,高格庄村摘掉了穷帽子,抹去了穷名声。但是,他们这个库底村的安全问题,还是无情地禁锢了外村姑娘们的芳心。

  移民,是困扰全世界水利工程建设的大难题。从高格庄人民的角度,修建高格庄水库百无一利,绝对是牺牲自我成就大家的事业。他们完全可以居功自傲,完全有理由躺在功劳薄上向国家诉苦叫屈,伸手要援。但是,他们没有!他们只是心烦时,嘴上叨叨几句;行动上,却是倾心倾力地付出!

  现任支书王世君说:“以前,由于我们村地质好,土地评级的时候都评了高级。高级就要多缴公粮。后来修水库,村里的土地变少了,变薄了。但是,我们村民不向国家讨价还价,还按照以前的老地级缴纳公粮。当时,全公社有38个大队,我们村因为地级高,缴纳的公粮年年都占了全公社的十分之一。直到1982年包产到户才结束。”

  能不让人感动吗?在事关国家前途命运的关键节点,高格庄人民“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他们用君子般的人格,表达着无私的家国情怀!

  高格庄人民让人感动的故事,像一条长河,绵延不绝。

  那时修水库,靠的是铁锨挖、大镢刨、篓筐抬、小车推的人海战术。莱西的高格庄水库、产芝水库、堤湾水库又是同年开工,调动了整个莱阳县(修水库时,莱西、莱阳两县合并)上万农民出工。这么多的民工,很多都是几里、几十里、甚至上百里来出工的。吃饭是大食堂,以生产队、大队为单位,搭个棚子,架几口大锅,就是一个大伙房。窝窝头、大白菜、大萝卜、咸菜、玉米稀饭,就是一日三餐切不断理还乱的不变思恋。

  住宿问题,是在附近村庄解决的。

  高格庄村,几乎家家户户住民工。村民王仁清家总共有三间房。他父亲被派往产芝水库出工。他母亲和他们兄妹六人挤在一铺炕上睡,腾出一炕给民工住。王仁清至今还记得,他家只住了一个人,是一位领导,是现在莱阳市姚格庄村的人。

  高格庄水库修了不止一年,也不止一次。外村的民工便几次住到高格庄村。同一片天空下,同一片土地上,外村的小伙与本村的姑娘,朝可邂逅,暮能偶遇。久而久之,情情相悦。每每出工结束,总会缔结多对美好姻缘。

  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但,高格庄村,愈发成了男人庄。

  (四)

  高格庄水库给高格庄人民带来的烦忧和失落,各级政府不仅看在眼里,而且千方百计给排除隐患,对高格庄水库进行了多次大规模的保安全工程。

  如今的高格庄水库,其大坝、溢洪道、副坝、非常溢洪道、放水洞等枢纽工程,已安如盘石,就是百年一遇的洪水,也能削减26.8%的洪峰。它不仅发挥着蓄水灌溉的作用,还成为了莱西市重要的水源地。

  然而,从前的水库却无法保障高格庄人民生命财产的万无一失。生命重于泰山。1972年,上级不得不让高格庄村进行第二次搬迁。不过,这次搬迁,没有时间要求,村民可根据自家房屋的情况,灵活决定。搬往的地点,是村东的高地上。

  1958年的那次搬迁,虽说村里只搬迁了十几户,但是,王明动爹搬起小缸小瓮狠狠往地上摔的癫狂场景,仍旧栖惶着每一位村民的心。这才隔了14年,又要搬,而且是全村搬。于是,就有了“搬一搬穷三年,才得好,又得搬”的慨叹。

  王成桂的家,是1979年才搬的。那年,王成桂已27岁,本已到了结婚成家的年龄。但是,家里没有梧桐树,难引美丽金凤凰。他,只得与父母、一个姐姐、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一起挤住在刚刚盖起来的六间房子里。

  1981年,王成桂担任了第三生产队的队长。由于他领导有方,又与社员们同甘共苦,1982年,他们生产队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好收成,公社给予他一等奖——80元的奖励。年终决算时,他家分了800块钱。用这八百块钱,他们家一下子又盖起了四行石头两行砖的八间房。原来的六间,由他的父母和二弟住;新盖的八间,他和他的三弟,一人四间。1985年,34岁的王成桂终于娶上了要模样有模样、要高矮有高矮的好姑娘。

  为了快速摆脱二次搬迁带来的贫困,为了让村里所有的小伙子,都像王成桂那样成就一个美满的家,高格庄人民白天上山干活,晚上回家就用稻草编织网包卖,真真是“昼出耘田夜织麻,村庄儿女各当家”。

  高格庄村现任党支部书记叫王世君。他从1984年就担任村干部,后来,被公社调往河头店法庭工作,1997年,又被乡党委派回村里担任村委会副书记,1998年担任支部书记至今。

  为了带领村民发家致富,1999年起,他和村两委干部积极组织引导村民发展蔬菜产业,并与青岛亚细亚食品有限公司、青岛丰年公司签订了蔬菜种植合同400多亩。蔬菜收获后,由公司全部包销。亚细亚食品公司在莱西城区,运输还算方便。可丰年公司在青岛,运菜的时候,要凌晨出发。为了路上不出岔子,为了让村民的蔬菜快快换回票子,五六辆运输车,一个村干部押一辆,第二天晚上十点多回到家里时,个个精疲力竭。

  那几年,那400亩蔬菜基地,为村民增收作出了重要贡献。

  后来,村两委又规划建设了100亩养殖小区,鼓励村民搞规模化养殖。村民王少华家的奶牛养殖规模已达到100头。再后来,村民们又发展了500亩梨园,现已成为本村的主导产业。

  稍稍摆脱贫困的高格庄村,对村里公益事业的投入,却毫不含糊。

  王世君书记说:“从2000年到2007年,村里总共投资一百二十万元,修建了村委办公室、村委大院、健身广场、两条胡同、一侧大街,还重新建了小学和幼儿园。高格庄、泥湾头、山前、卞家四个村的孩子,都到这儿来读书。”

  “你们这么一个移民村,既没有工业项目,也没有旅游项目,又不是城郊村,还要给村干部发工资、给小组长们发补贴、给村庄保洁员发工资。村集体要负债吧?”我担心地问。

  “我们村没有债务。”王书记很有底气。

  “一分也没有吗?”

  “一分也没有。账上还有结余呢。”

  “从哪儿来的这么多钱呢?”

  “就靠村庄机动地的承包费。路边的树长大了,也能卖点钱。村里再省着点花。干部能干了的活,都干部干,少雇工、不雇工;浑吃浑喝的招待费,一分没有。”王书记的话,朴实得能让人看到他心脏上的毛细血管。

  如果说高格庄人民顾大局、识大体的精神让我感动,那么,他们村以党支部为核心的两委干部不贪不占、身体力行为民谋福利的好作风,则让我震撼了!

  要知道,高格庄村539户1609人,人均住房面积仅有18.08平方米,无房移民26人,还有57户是危房!

  要知道,高格庄村共有耕地2200亩,人均1.38亩,其中旱涝保收田人均不足0.6亩!2012年,村民人均纯收入只有4616元,而莱西市农民人均纯收入已达到了13623元!

  要知道,莱西市861个村庄中,没有债务的村,寥若星辰。2013年之前,全市收不抵支村、资不抵债村,高达40%。经过这几年的精准扶贫,截至2018年5月17日,这样的村庄仍旧占着25%的比例!

  第三章:“春风送暖入屠苏”

  (一)

  七点半,吃过老伴做的鸡蛋汤手擀面,王成桂就往社区赶。他的家,在村子的北边,离社区很近。但是,他还是骑着电动车去,这样快,他要争取第一个预结算。

  王成桂推着电动车走到门楼时,抬头看了看燕子窝。窝里有四只小燕子,两只老燕正嘴对嘴喂它们虫子吃。王成桂笑了,还跟它们拉了几句呱儿:“燕子,等我搬进了新楼房,你们一家也要跟着来噢。就这么说定了吭。”

  走出街门,王成桂又笑了。天,湛蓝湛蓝的。白云也有好多块,既闲散又傲慢地在空中飘。马牛羊的形状都有。有一块,竟然像他们新楼房的模样。他又跟天拉了几句呱儿:“5月8日,嗯,的确是个好日子。天公都作美呢。”然后,他开启电动车,披着一身淡橙色的光辉,悠哉悠哉地去往社区。嗯,今年的雨水也合适。路边的花草树木,都长得繁茂,红情绿意。地里的小麦也抽出了长长的穗子,对着阳光,都能看到麦芒抖动空气的样子。嗯,不出什么意外,今年定是个丰收年啊。

  一进社区大门,嗬,迎头撞见了泥湾头的村会计刘云金。王成桂紧急刹车,双脚往地上一点,头一昂,身子一起,很豪迈地说:“云金,知道吗?我们也要搬了。要跟你们泥湾头住一样的新楼房了。我这就来预结算,要排第一名!要了两栋!”王成桂右胳膊一挥,食指和中指朝空而向,那态势,比天上的白云还傲慢。

  然而,一进预结算办公室,王成桂却蒙圈了。社区下发的通知说8点钟开始预结算,这才7点45分,屋里已挤满了人。王仁堂、王仁学、王宝山、王明动的女儿王旭玲……都在排队等候。王成桂暗暗责备自己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

  对于这次搬迁,高格庄村大部分村民都是欢迎的。因为这次上级统一给盖起了新楼房,国家给的移民补贴也最多。

  其实,国家的移民补贴一直都有。只不过当初,国家还不富裕,补贴的数额少,以致于很多移民不记得国家曾给过补贴。在有关移民的档案里,凡是搬迁过的移民,都在领取补偿的记录里,签了名字按了手印的。

  改革开放后,党和国家及各级党委政府更是把改善移民生活、提升移民福祉,当作头等大事来办。截至2001年底,各级仅投入到莱西库区的扶贫资金,就有5081.15万元。

  2005年12月8日,中共青岛市委办公厅、青岛市人民政府办公厅,下发《关于加快解决库区移民村问题的意见》。

  2006年5月17日,国务院又以文件的形式,下发《关于完善大中型水库移民后期扶持政策的意见》。

  《意见》对库区移民给予高度评价:“新中国成立以来,我国兴建了一大批大中型水库,在防洪、发电、灌溉、供水、生态等方面发挥了巨大效益,有力促进了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大中型水库移民为此做了重大贡献。”

  《意见》对后期扶持给出了明确目标:“一是近期目标:解决水库移民的温饱问题以及库区和移民安置区基础设施薄弱的突出问题。二是中长期目标:加强库区和移民安置区基础设施和生态环境建设,改善移民生产生活条件,促进经济发展,增加移民收入,使移民生活水平不断提高,逐步达到当地农村平均水平。扶持期限和扶持标准是,对2006年6月30日前搬迁的纳入扶持范围的移民,自2006年7月1日起,再扶持20年,每人每年补助600元。”

  这两个《意见》,对于移民村、移民的扶持力度,皆为空前!用王成桂的话说,那是做梦都没有梦到的好事。

  但是,真要把国家和各级的移民政策落实好,让移民切实共享国家发展成果,有更多的获得感、幸福感、安全感,对于移民干部来讲,却不是件容易的事。有时,还是顶着石臼做戏——费力不落好。

  莱西市库区移民工作办公室主任王新东,给笔者讲了这么一个故事:

  2016年,国家大中型水库移民创业贷款贴息政策在莱西试点。为了让所有需要的移民都享受到国家政策,王新东将政策印成红色宣传纸,并留下24小时畅通电话,同移民干部一起,逐个村庄去宣传发放。宣传到河头店镇小店东村时,移民左言刚问,我已贷了10万元,也能享受补贴吗?我们说能。左言刚高兴得立时拉住我们的手,一个劲地谢。

  可当左言刚到莱西市移民办办理贴息时,由于缺了银行还款明细的复印件,王新东让他去银行打出明细再来办理。

  左言刚当时是用手机还款,一季度一还。他到银行后,可能没说明情况,银行给打印出来的仍然不是需要的还款明细。移民办让他再去银行要明细。

  左言刚一听火冒三丈,一出移民办的门,直接打了莱西市的为民服务热线,状告移民办!

  王新东这人始终笑嘻嘻的,无论工作多么忙、多么累,都是四两拨千斤的轻松模样。但是,讲到这里,却是一脸的苦笑。他说:“恁不接触移民,都没法想象移民、移民村贫穷落后的程度。莱西市移民涉及270个村、15123户、41827人。其中,整体搬迁村69个、32742人;分散安置村201个、8855人,外省迁入230人。这些移民,大都集中在北半市。他们不仅在物质上贫穷落后,在观念上、思想上、精神上,与南半市的人民,至少差了五年的距离。了解他们的现状后,你的良心,会推动着你,千方百计地去帮助他们、扶持他们。但是,好心不一定得到好报。像左言刚,还要告你!唉……”

  王新东的唉叹里,有百般的无奈。

  “人大都知道个好歹。不理解的毕竟是少数吧?”我问。

  “左言刚后来也理解了,还直不好意思。”王新东脸上的苦笑,变成了欢笑,“望城街道红旗村唐经礼的妻子因为享受到了贴息政策,给我们送来了一捧大樱桃;日庄镇王家都一位70多岁的老太太,为了感谢我们给她补办了存折,炒熟了花生请我们尝……移民把对国家政策的感恩,转移到我们移民干部身上来了。”

  (二)

  移民对国家政策的感恩,在日庄镇新建村灌溉水源建设项目现场,笔者亲历过。

  新建村属于产芝水库整体搬迁移民村,全村48户,93口人,耕地341亩,属丘陵薄田,毫无水浇条件。

  2013年,莱西市移民办在他们村庄的南部给建了一个扬水站,实施了低压管道项目。然而,从2013年的下半年,到2017年的上半年,莱西市连干连旱,扬水站根本无水可用。2018年,移民办又利用大中型水库移民后期扶持中央结余资金,在他们村北的位置实施了一个灌溉水源项目。按照设计方案,本项目是扩挖1座长70米、宽60米、深13米的平塘。

  可是,当平塘挖到设计的13米深度时,只挖出了一点点水。新建村支书吕龙洪一看,急出了一脸的汗,一遍遍请王新东主任,给挖得再深一点,再深一点。要不,平塘周围200亩农田还是不能有效灌溉。

  吕龙洪已干了14年村支书,65岁,满身的尘土,满面的操劳,身子骨瘦弱得好像不到100斤重,让王新东心疼得不忍拒绝,果决命令施工方:“从实际出发,从群众需要出发。平塘的宽度缩一缩,在总土方不变的情况,再挖深两米。出了责任我来担!”

  但凡工程,往往是设计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在施工过程中,假如遇到特殊情况无法与设计方案完全吻合,在误差不大的前提下,可根据实际情况,因地制宜,灵活施工。不过,灵活后,工程一切顺利还好。倘若出现人员伤亡等事故,那就要被问责,而且是终身负责制。

  所以,王新东那一诺,千金重!

  我问王主任:“真的那么义不容辞吗?真的不怕担责吗?”

  “担责也要义不容辞。咱是移民干部,是一肩担两当头的桥。要不的话,让老百姓骂我们国家搞形象工程、豆腐渣工程吗?想想看,工程呼呼隆隆干了好多日子,耗资金、耗人力。群众又一直在盼望着,到头来,一滴水也用不上。你是群众,你不骂娘吗?咱们干部和国家还有公信力可言吗?只有义不容辞!”这次,王新东没有笑,郑重的面庞写满了担当和使命!

  那天,当我在现场采访吕龙洪书记时,他指指塘里蓝幽幽的水,又指指塘边旺生生的小麦,一迭声地感激,代表全村的百姓感激,代表村庄的土地感激,感激莱西市移民办,感激国家移民好政策!

  王成桂的感激,比吕龙洪的还要多。因为他们村搭上了水库移民避险解困试点项目的首班车。

  2013年9月6日,国家发展和改革委员会、财政部、水利部联合下发通知:为了库区移民同步实现全面小康,拟从大中型水库移民后期扶持结余资金中安排部分资金,帮助各地开展大中型水库移民避险解困试点,各省(自治区、直辖市)选择的试点县(区、市)原则上不超过10个。

  这次试点,从通知上来看,可报可不报。就是报,也不一定能被选上。山东省有一百多个县级单位,而试点又不超过10个,这么低的概率,能花落莱西吗?再者,如果申报成功,就意味着莱西市、莱西市水利局、莱西市的移民干部、试点镇的干部要多干很多很多的工作。而且,要探索出一条成功的路子。要不,对不起上级给你资金、让你试点的信任。

  面对这个渺茫的希望,面对这个渺茫希望将要带来的巨大压力,莱西市各级干部没有作壁上观,而是以敢为移民请命、敢吃第一只螃蟹的精神,立即将 “生存条件恶劣、生活贫困,不搬迁难以摆脱困境”的河头店镇泥湾头、高格庄两个整体搬迁移民村,作为2013年度大中型水库移民避险解困工作试点村。市政府抽调相关部门的精干人员,以最快的速度编制完成了《莱西市大中型水库移民避险解困试点方案》和《山东省莱西市大中型水库移民避险解困社会稳定风险评估报告》。

  功到自然成。2014年5月,上级批复了《莱西市大中型水库移民避险解困试点实施方案》,其主要内容是把莱西市河头店镇高格庄、泥湾头两个村的609户,1636名移民,整体搬迁安置到新建的龙泉湖移民社区。而这个社区,是山东省8个移民试点项目的其中之一。难能可贵!

  看到批复文件时,王新东笑嘻嘻的脸上更是布上了七彩云霞。

  第四章:“为谁辛苦为谁甜”

  (一)

  对于试点建起来的龙泉湖移民社区,王成桂是早也想搬,晚也想迁。然而,有的村民却不愿意搬。比如,泥湾头村的王仁风。王仁风不但不想搬,还狠狠骂过河头店镇政府的干部——张卫海。

  故事要追溯到2014年。

  《试点实施方案》得到批复以后,莱西市成立了由市长任组长,分管副市长任副组长的工作领导小组。领导小组精准施策:跳出就试点而试点、就移民专项扶持资金而扶持的小框子,将龙泉湖移民社区纳入全市精准扶贫、美丽乡村建设的大格局中来统筹,整合各种扶持政策、资金和资源,在节约制约用地的前提下,按照高起点、高标准、高品位的原则规划建设,并配套相关产业,确保移民搬得出、稳得住、能致富。为稳妥、安全起见,试点工作分两期进行,一期工程先从人口少的泥湾头村开始。

  “当正确的政策方针制定之后,干部是关键!”

  张卫海,就是河头店镇党委政府尽锐出战的排头兵。他被任命为龙泉湖移民社区主任,全面负责龙泉湖移民社区建设、旧村拆除和移民搬迁工作。

  这项工作,对于张卫海来说,就“像刚落地的娃娃,从头到脚都是新的”。初为“人父”的他,有那么一刹那,居然不知如何伸手呵护它。但,张卫海毕竟是一位思维灵敏、有谋有略、敢想敢干的人,他在领导的支持下,既没有畏难,也没有发愁,首先弄通弄懂相关政策、精神、法规及专业知识,又团结带领部门同志,主动与上级业务部门对接,熟悉工作流程,并多次到外地参观学习。

  外地的经验,有外地的特色和外地的历史背景因素夹杂其中,只可借鉴不可复制。龙泉湖移民社区只能擎起自己独特的旗帜。

  工作开始之后,河头店党委政府设置了两个路线图:一是开工建设新楼房;二是为泥湾头、高格庄村的百姓解读这次搬迁的缘由、好处和前景。

  新楼房建设,不是件难事。只要资金到位,各方面再布置妥当,工程就能快速进展。

  最难的是百姓心结。当张卫海和社区干部开会向两个村的村民报告,将整体搬迁到新社区时,全体百姓无一不瞠目结舌!“搬一搬穷三年,才得好,又得搬!”他们是一口十个不搬!

  为了让移民了解这次搬迁的不同意义,张卫海和社区干部首先走进了村两委干部、党员和群众代表的家中或地头,用唠家常的形式,向这些村庄的“领头雁”们宣传避险解困试点方案的科学性、合理性和可操作性。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在他们的思想有了转圜之后,又组织他们到临沂兰山区、河南新乡市、黄岛张家楼等地实地参观。慢慢地,“领头雁”们的心结打开了,不仅同意搬迁,还主动加入到宣传动员的行列。

  “头雁效应”是巨大的。经过4个多月的努力,工作取得突破性进展:两个村庄,签订搬迁协议的户,均达到80%以上。

  泥湾头村搬迁时,莱西市还没有全面开展违建治理工作。社区在制定《泥湾头安置区搬迁实施方案》时,考虑到村民的投入,将违章建筑也纳入了补贴范畴:双坡的棚子,每平补贴150元;单坡的棚子,每平补贴100元。

  王仁风骂张卫海的原因,就与她家的违章建筑有关。

  王仁风59岁。2008年,她花13万给儿子盖了一栋新房。那新房,瓷砖贴墙,瓷砖贴地,屋内PVC吊顶,实木包边,四间正房带出厦,外带两间耳房、四间南房,窗是1.8米×1.8米的铝合金。不用说泥湾头村,就是在整个河头店镇,也绝对是一等一的好房子。

  2009年,王仁风吹吹打打给儿子娶了亲。第二年,又把自己和老伴住的老房子,加固装修。

  就这么两幢好端端的房子,冷不丁的,政府又要让他们拆、又要让他们搬。王仁风的思想是一百个转不过弯来,特别不平衡:人家一平破房子换一平新楼房,那叫一个赚;自己家这么好的房子,也是一平换一平,那不是吃了大亏、倒了大霉么!不搬!坚决不搬!

  王仁风的不平衡还有一个原因。她家老房子的西头,有两间半的屋空子。为了盛点乱七八糟的东西,她老伴就把那个屋空子用砖给围了起来。但是,顶上却没有搭棚,连个半棚也没搭,一分补贴也没有。

  王仁风不服气,就去找当时的村支书赵仁讨公道。

  赵书记说,按照方案,没有棚的就没有补贴。这事我也说了不算,不行你就去找社区主任张卫海问问。

  问就问!王仁风这人敢说敢做。生了气,天,她也敢捅个窟窿。第二天早晨七点,她就来到社区。

  张卫海她不认识,只见社区广场上有些干部模样的人在商量什么事,就大着嗓门问:“喂,干部!你们哪个是张主任?”

  张卫海赶紧应:“我是。大姐你有什么事?”

  “我是泥湾头的。俺村里别家的违章建筑恁都给了补贴,就俺家的不给啊?凭什么?就因为没个棚?”王仁风本就一肚子的不平衡,问出来的话,也就带上了火药味。

  群众的话可以带火药味。张卫海却不能。因为他是国家干部。他平和地解释:“大姐,方案在咱村里公示了那么长时间,你有意见怎么不早提啊。现在只能按着方案来了。你们家的违章建筑真的不能给补贴。”

  王仁风见一点希望都没有,心中的不平衡愈发失了重,疯了一般跳起脚后跟,手指点着张卫海破口大骂:“你妈个什么东西!你个什么破鸡巴干部!一点理也不讲,一碗水端不平,一点也不为老百姓办事。快滚回家让你妈另做做吧!”

  (二)

  张卫海愣怔了一下,然后,一声没吭,转过身走向办公室,关上门,眼里的泪,却再也止不住。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动情处。——王仁风你骂我行,可你不该骂我妈啊。就在半年前的12月1日,我妈刚刚去世。我妈去世的那天,我还在参加河头店党委政府为龙泉湖移民社区同步推进工业园区建设而召开的会议啊。

  那天,会议正开着,张卫海的爱人突然哭泣着打来电话:“卫海,妈要不行了。你快来医院吧!”

  张卫海没有立即回家。母亲已瘫痪了三年,腿断了3次,一年住五六次医院,经常不行了不行了,又好了起来。张卫海是位孝子,20年来,一家三口一直跟父母住在一起。白天,母亲由父亲照应;晚上,就由他和爱人伺候。他以为,这次,母亲还能挺过来。再说,会议没结束,园区建设又与移民就业有关。他想听听党委政府的最终决定,以便以后开展工作。

  就在这个当口,他爱人又大哭着打来电话:“卫海,快!直接去殡仪馆!妈已经去世了……”

  殡仪馆里,张卫海抱着去世的母亲懊悔莫及,泪如雨下。他在心里一直有一个计划:等社区搬迁完了,他一定要休一次年假,好好陪陪母亲,推着轮椅,带母亲出去看看山,看看水。然而,“子欲养而亲不待”。母亲竟然就这么匆匆走了。匆匆走了的母亲,因为自己的工作,还要被人骂。这怎能不让他难过得懊悔莫及啊!

  母亲下葬那天上午,社区的同事于进礼又打来了电话,吞吞吐吐地说:“主任,楼房室内装修的事今天招投标,你看……”

  接完电话,张卫海“噗通”一声再次跪倒在母亲灵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满含眼泪去了社区。——移民的楼房,是简单装修。装修公司没有大钱可挣。他必须找一家有公益心的公司来承担。他还要跟他们讨价还价。

  这么拼的张卫海,王仁风竟然骂他“一点也不为老百姓办事”。这又怎能不让他委屈得泪如雨下!

  (三)

  王仁风最终还是搬进了新楼房。

  2018年5月14日上午,笔者特意去了她的新家。

  她的新家,是一楼,90平,装修得挺豪华:漂亮的布艺沙发、木质的双人大床和衣柜、最时尚的圆柱体立式海信大空调。这些高大上的东西,既明示了主人的生活品味,也暗昭了主人是持家过日子的好手。二楼的90平,也是她家的,因为儿子已搬去县城,2017年的时候,租了出去,一年4500元。

  此时的王仁风,一脸的喜相,实在无法与当初骂张主任的事,联系在一起。

  “大姐,当初怎么就和张主任杠上了?听张主任说,你现在不跟他杠了,还送梨给他吃。怎么转过弯来了?”王仁风这人很开朗,很随和,极易沟通,我便直白笑侃。

  王仁风略略难为了一点情,随即哈哈一笑说:“那么好的房子,说拆就拆,谁能一下子转过弯来?我转不过弯,我儿子却一点弯都没有,动员我说,妈,咱的思想要跟上时代的趟儿。人家政府这是要帮着咱过上更好的日子呢。搬吧。”

  儿子也没能说服王仁风。她有自己的小九九:搬迁协议也签。不过,要观望。搬的人家多,就搬;搬的人家少,就不搬。

  2015年8月7日,泥湾头村申报120平、60平的户先行抓阄,抓出的第一号最先选房,喜欢哪套选哪套,依次类推。

  王仁风也来了,来得还特早。她要看看到底有多少人家能搬。不看不知道,一看惊一跳。妈呀,呼啦啦一下子来了30多户,全村总共也就176户啊。平常日子,这家说不搬,那家说不搬,到了动真格的这一天,全都来了。王仁风当即决定:搬!

  拆除旧居那天,王仁风哭了。不管是儿子结婚的新房,还是老两口住过的老屋,都是一家人一砖一瓦、起早贪黑建起来的。院子里的一棵树、一棵花,锅台上供奉的灶王爷、房里的大土炕……每一角,每一落,都珍藏着一家人的记忆,那是关于亲、关于情、关于爱的故事。“裂墙残壁满蛛丝,犹忆旧风姿。”何况,那个家,墙没裂,壁不残,更无蛛丝满,怎不让她泪水连连寅时难眠?

  告别过去,就是为了拥抱更加美好的明天!

  搬到新楼房后,王仁风笑了,笑得格格响,话里话外全是知足:“啊呀大妹子,真没想到会是这么好啊。干净不说,还让咱女人少干老鼻子活了。不用烧草做饭掏锅灰了。不用自己烧土炉子了。怕煤气中毒,晚上还不敢烧,天天得生炉子,灭炉子。家里是一层灰压着一层灰。如果哪天上山去了、赶集去了,又正巧碰着下雨下雪,就得赶紧往家跑,怕衣裳白洗了,怕烧火草给淋了。现在可好了,过着农村的生活,享受着城里的待遇。家里的马桶不会用啊,天然气不会用啊,张主任亲自上门教。他没空,就派人来。我能不送梨给他吃?自家地里种的,吃着放心呢。”

  “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在王仁风“咯咯”的笑声里,张卫海种种的难过和委屈,一定成了昨夜烟雨吧?

  第五章:“一上一上又一上”

  2018年7月3日,王成桂终于圆了让他魂牵梦萦的安居梦。——通过现场做阄、现场抓阄、现场选房的方式,他们一家六口,在莱西市河头镇龙泉湖移民社区,拥有了两套90平的新楼房,一套在1楼,一套在最高的5楼。

  为了这天的抓阄选房,王成桂6月30日给秋月梨打了药,7月1日在收了小麦的地里播种了玉米,7月2日为村里的5户人家去镇上办理了低保。他要把家里和村里的要紧工作,提前收拾停当。因为这天,他不光要来为自己家抓阄选房,作为村会计,他还要参与布置现场、维护秩序、为群众服务等很多工作。

  当报号员报完他选的楼号时,河头镇副镇长王冰指指赤白色的太阳,又指指沥青铺就的小区路面,呵呵一笑说:“王会计,你的手气不错啊。上可达天庭,下又接地气。楼中乾坤啊。”

  王成桂向来豁达、乐观,困难面前都没认过怂,况且,现在摊上了这么一桩大喜事,听王副镇长这么一说,立即擎起他家的楼号,文绉绉地回应:“谁说不是呐。等搬新家的时候,我就贴这么一副对联:一上一上又一上,一上直到高楼上。横批是:步步登高!”逗得全场笑弯了腰。

  王成桂自己也笑了,鼻梁挤到了眉心,嘴唇开到了腮窝处,那脸就成了一朵盛放的喇叭花。不对,是比喇叭花大好多倍的太阳花,喜庆,热烈。

  这次搬迁,王成桂知足又高兴。虽说装修、换新家具,他还要搭进去几万块钱,可搭就搭吧,这年头,挣钱的地儿多,只要不馋不懒,就能挣到钱。没见人家泥湾头村会计刘云金家?家里的6亩7分地流转给了花卉观光园,1亩1年1千元。他妻子有了空闲,就在新社区的车库里开了一个馒头房,一天生产馒头800多个,日收入200元。

  还有泥湾村的刘振龙,在奶牛养殖场打工,一个月4000元的工资。他妻子在镇上的乐器厂上班,一月也能挣2000多。

  还有他们高格庄村的王奎武等25户人家。2017年的时候,莱西市移民办帮他们办理了移民创业贴息贷款,建起了28个葡萄大棚,还定期邀请教授跟踪指导服务。2018年5月,葡萄上了市,一斤卖到20元。王奎武家的2亩大棚葡萄收入了18万元,只差2万就收回了本钱。

  想到这些,王成桂的心里就充满了感激,比日庄镇新建村的支书吕龙洪的感激多得多。作为村会计,龙泉湖移民社区建设的事,他比村民们知道得多一点,理解也就多一点。

  他知道,龙泉湖移民社区的建设,并不仅仅是两个村庄的简单搬迁、聚集,更是产业兴旺、生态宜居、乡风文明、治理有效、生活富裕的现代化新农村的探索与实践。中央和省移民避险解困试点专项补助资金只有4090万元,而社区建设却投入了1.86亿元。其目的,就是让他们从此安居乐业。

  社区配套建设了医疗室、商业网店,还建了达省标的益民中学。2016年中学投入使用,原先河头店镇中心中学的学生都迁到这里来读书。冬天的时候,因为学校有暖气,其他村庄的孩子放学后都不愿意回家了,只有泥湾头村的孩子自由飞翔!

  还建了农家书屋、科技服务中心、文化体育广场,并利用农闲、节假日开展群众性文体活动,还为他们进行种植、养殖、农机维修等方面的技术培训。寓教于乐,让他们的思想观念、精神面貌,也跟这新楼房一样,焕然一新,与时俱进。

  那么,多投入的钱从哪儿来呢?这,王成桂也知道。青岛市移民、教育等配套资金用上了,土地增减挂钩结余的资金也用上了,再缺的496万元,是河头店镇党委政府给筹的。筹上钱还不中,又融资2.01亿元,在社区周边同步建设了2个蔬菜采摘园、1处奶牛养殖场和1处花卉观光园等生产扶持项目。这4个项目,流转土地230亩,安置闲散移民400多人。村里的五保户,更是幸福,一家一套60平的新楼房,一切费用全免!

  各级党委政府这么费心费力地为他们着想,王成桂能不感激?能不知足?就是搬家花个钱儿,他也愿心愿意。谁搬新家不花钱?再说,这新社区,美着呢,被评上了中国人居环境范例项目。

  在5楼的新家里,王成桂是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立在窗前,双手搭在窗台,眼睛定格在窗外:但见一排排杏黄色的新楼房,被一行行绿树和一簇簇红花所掩映;文化墙上的二十四孝图,用远古的故事,阐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德孝;主题文化广场上的假山旁、凉亭内、喷水池边,他家的燕子上下翻飞,他的孙子孙女还有很多很多的孩子,在捉迷藏,扔飞机,扑蝴蝶……

  王成桂又笑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话有理唻。以前的乡愁是挨饿,受穷,危险。现在乡愁是馀庆,安宁,美丽。不过,这话也有不对的地儿。他心心念念的新居梦,不是只用了三年,就从“河东”走到了“河西”么?他明白,他和他的父老乡亲,已在乡村振兴、全面小康的征程中,优先迈进了一步。

  哈哈,真好!

  (作者单位:青岛莱西水利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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