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发过一个微信朋友圈,邀请朋友到我的家乡来,说“我在山下等你”;也想着在家乡开一间民宿,取个店名就叫“我在山下等你”, “山下”是我出生并成长的小山村的名字,就叫“山下”。
山下村位于浙江省东部,属于宁波市海曙区龙观乡。这里地处四明山麓,东出挹秀亭与有着古代三大水利工程它(TUO)山堰的鄞江镇相邻,南越勃鸪岭跟奉化市溪口镇接址。山下村是龙观乡的一个村,一个山村,一个小山村,仅1.2平方公里,背靠大山,山上多竹子,村中一条小溪穿流而过,汇入村前的大溪,是清源溪的源头。村里绝大多数特别是年轻人,都外迁到镇上居住了。
我出生于1971年,1978年我上小学,复式班上课,和五年级拼一个教室一个老师,一堂课前20分钟老师给一年级上课,然后交待做作业,接着走到教室另一头,给反向坐的五年级上课。二年级时,父亲把我转学到位于樟村的区校,寄住在姑姑家;再后来,我考上了更远的县中学,开始六年住校生活;1989年我成为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到东北上大学;五年后我毕业在宁波工作。也就是从1979年起,我就年年“回乡过年”。四十回回乡过年,无论变还是不变,都见证改革。
回乡过年,先要“回”,交通是第一步。山下村被群山环绕,因为丛山连绵、密林深深,这里曾是四明山抗日革命根据地的前沿,进出只有小灵峰上的一条山路,两山相夹略低处辟出来的山路,上坡又下坡,一个字,险,所以当年这里打响过“小灵峰伏击战”,击退来犯日寇。这里曾经交通闭塞,房屋破旧,经济落后,生活贫困,是县里领导过年时访贫问苦的聚焦点。我小学时放假回家过年,没有直达的班车,姑姑会买好樟村到龙观的车票,然后给我车钱自己再转车回山下。记得有一年我带着小三岁的堂弟回家,抵不过车站小吃店里馄饨的香味,我把车钱换馄饨后,拉着弟弟走了六公里的砂石路,四五点才到家。到了中学,离家更远了,为了保证能放假回家,我都会被豁免不用上最后一天上午的两节课,为的是去赶车,转三次公交车后到汽车南站坐上回家的班车,那时候,从宁波到鄞江的那段路总在修,从砂石路变成块石路,但不舒服,颠得很厉害。到东北上学,回乡过年就是一场战斗,从长春出发到上海的火车一般都是晚上八点左右的,学生票是统一购买的,也是统一进站的,过年前的长春,是天寒地冻,统一进站的学生候车是露天的,那个冷,没齿难忘。那时候还没有春运的概念,但过年了,绿皮火车也挤得不行,到一些大站都不敢开窗,因为会有孩子被塞进来,如果窗户留了缝隙,保不定会有扁担撬起窗户,旅客直接爬进来。36小时后,在第三天早上到达上海西站,急急跑去签票,一般能签到当天晚上九点钟到宁波的火车,到达宁波又是一个新的早上,而到山下村的班车,一天只有一班,下午四五点进山,然后过夜,第二天一早再发车进城。我的回乡时间是整整三天三夜。
现如今,高铁开通,宁波到长春,到沈阳转个车,差不多12个小时多点就可以了。工作后回乡过年的交通方式也发生了很多变化,从坐中巴车转小四轮,到借朋友的车,再到2003年拥有第一辆私家车,如今,回家过年,我们要讨论,开哪辆车回家?公路也从砂石路到块石路到柏油路到水泥路,不断升级并加宽,近年借着高速免费还可以走一程高速路,从宁波到山下,从过去的两小时变为45分钟。2010年,总投资1.5亿元的龙溪隧道公路正式通车,从此,山下村左手国家4A级旅游区五龙潭,右手国家5A级旅游区溪口,两者间的车程从原来1个多小时缩短到10多分钟。今天的山下村,公共交通非常发达,公交车一天有八趟到鄞江,从早上六点半到下午五点,差不多两个小时不到就有一班车,到溪口镇也开通了公交车,只需10分钟就可到镇上。春节走亲戚是必须的,40年里,我们完成了步行、自行车、解放大卡车(妹夫跑运输用的)、夏利车往返摆渡、全家五台车任选的大踏步“进化”。
回乡过年,“回”了就要“住”,房子是第二步。父亲一生都在为房子忙,这也是他的自豪。母亲告诉我们,父亲13岁时,爷爷因病去世,家里贫病交加,屋漏碰上连夜雨,家里还着了火,无处安身。直到母亲嫁过来,还一直租住别人家的房子。1974年,父母始建第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泥墙泥地,用得最多的是自产的山上的木头,房间隔板等都是木头做的,椅子是竹子做的。80年代,分田到户后,父亲靠着头脑活络、勤劳肯干,开始种植水蜜桃,攒了钱后,再次对房子进行了翻建,二楼加高了,这时候我们三姐妹有了我们共同的房间。时间到了1991年,父亲已经通过种桃成了远近闻名的万元户,他的事迹还在1992年被编入《实现农业和农村经济发展战略性转变——鄞县“一优两高”农业实例选编》一书。那年,他把老房子拉倒,在原地建起了二加阁的二开间楼房,前面是主楼后面是小楼,中间用天桥连接,落地玻璃门铮铮亮,我们三姐妹也有了属于每个人的独立房间。2010年,按照“统一规划、整体拆建”开启新农村建设,2013年,山下村旧址上246套联排住宅、120套多层住宅平地而起,山村百姓陆续搬进了梦寐以求的新家。我的父亲老叶和母亲老吴在古稀之年住进了别墅——他们称之为“洋房”,我的家乡成了同事眼中的新西兰小镇。空调、空气能热水器、煤气灶、有线无线网络、抽水马桶等一应俱全,不仅我们三姐妹三个家庭都有自己的房间,下一代小朋友的房间也设了出来。40年里,我们完成了从一家五口挤一间到三姐妹分一间再到人人得享私人空间的大变化。
回乡过年,“住”下后就是“吃”,美食是第三步。吃是过年的重头戏,有些内容和程式倒是保持着不变。年货是早早就开始备起的,对于母亲来说,过年备年货的时间需要提前到腊月初,要做很多的米糕。朋友给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定胜糕”,把粳米和糯米按一定比例配好,浸24小时,沥干后磨粉,加糖,再细细筛过,在特殊的6*6的木制方格模具中固定样式,上锅蒸熟后覆出,晾凉后可以放置较长时间。春节客人来时,加热蒸一下就可以成为一道餐后点心,非常受欢迎。母亲做糕的水平里外三村有名,香浓软糯味道好,棱角分明貌相好,很多人会求她代加工。母亲好客,知道城里人家里不会加工这些,于是总是多做一些让我去分分,邻居、好友、同事,都有过分享母亲手艺的经历。最喜一个小男孩,还说不好话呢,“我真的真的很想吃那个白白的、白白的糕啦!”学给母亲听,她总是笑没了眼,说,再给他拿点去。
老家的年菜有些标准化了的,很多道菜是必不可少的,比如风鳗,从鳗鱼背部剖开,去除内脏鱼鳃等,不能用水洗,得直接用干净的毛巾擦干净,抹上盐,再用竹片把鳗身撑成一片平板,在头部拴上一根绳子,然后挂到北窗下“吃”西北风,所以叫风鳗。待有客人来时,剪下几段,放上姜,淋上老酒,上屉一蒸,鳗鲞带着微微的咸鲜味,鱼肉变得更有质感。母亲每年都要自己做豆腐,自已种的豆自己磨的豆浆,用私藏的卤水点豆腐。做豆腐那天,可以从豆浆到豆花到嫩豆腐再到老豆腐,直到煎豆腐腌豆腐,从年里吃到年外。标配中的年菜还有很多,比如炝蟹、四鲜烤麸、泥螺等,鸡鸭鱼肉更是不会少。
年夜饭是过年的高潮,小时候,就等着那天吃肉,除夕那天下午开始就汆肉汆鸡,母亲必是用两个很大的甑用来盛装汁水,整个春节做菜,更多的是蔬菜为主的各种菜式,就用这种鲜美的汁水来烹调了。那天的我们最懂事,烧火冲水,为的是煎豆腐时妈妈夹一片给你吃,切肉时在案板上先切一块塞你嘴里。
现如今,天天如过年,就连孩子们也少了对新衣服年夜饭大餐的期盼,年夜饭时,都是喊着,素净点,素净点,于是父亲地里种的青菜、大头菜,自家竹山上的冬笋;妹妹公公种的芹菜、地瓜、莴笋;自己从地里挖的荠菜包了春卷、桃树下摘的“草子”(苜蓿)炒的年糕、路边拔来的野葱炒的鸡蛋成了香饽饽。年夜饭的意义已不在于改善伙食吃多少大鱼大肉了。在山下过年,美味在于山野小菜,更在乎家人们从不同的地方朝着一个父母安在的地方移动、汇合,然后一起吃团圆饭,一起看春晚,一起去庙里祈福,一起包正月初一要吃的汤圆,一家合乐,映照人寿年丰国泰民安。
40年里,我们完成了从少鱼少肉甚至饥饿难耐到丰衣足食再到素食清淡饮食的轮回。
回望回乡四十回,变的不只是交通的快、住宿的宽敞、吃得健康,还有穿的光鲜,还有村民们劳无所依到今天人人享有劳保和医保,不变的是亲情、乡情,还有年味,触摸得到的幸福感获得感。这里森林覆盖率达到86%,有着“绿谷龙观”“中国桂花之乡”的美誉,老百姓安居乐业的祥和景象最好地阐述着“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硬道理,把“乡村让城市更向往”写在了村民幸福的笑脸上挂在了他们“做梦也没想到”的话语中。
春风晓入,千门万户。草木蔓发,春山可望。小山村映照大中国,小变化刻录大改革,小幸福汇聚大美好。家是最小国,国是最大家,今择三点记录小山村的变迁,那是幸福的变迁,是一幅精美的缩微图,仅以此庆贺祖国成立70周年。
(作者单位:宁波海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