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父亲打电话来。就像所有的河湟乡下老农一样,他和子女说话也一向是很客气的,慢吞吞,语气里充满了忐忑和谦卑。
我接通后,叫声爹。他停顿了几秒钟,似乎在思索,然后才说,丫头,有一件事想和你商量一下,不知你有没有时间。
他的语气仿佛是要托付我去办一件为难的事。
我问他怎么了。
他接着说,这样子,这几天,我看天气不错,你们都回来吧,我买了一只羊,想请你们好好坐一天。
这就是我的父亲。说话总是慢条斯理,欲言又止,正事杂事都要铺垫几句,然后又直截了当说出来。我观察过很多河湟老农,他们都喜欢这样子说话。无论是生死攸关的大事,还是吃饭之类的小事,他们都会起兴几句,继而用一种非常缓慢的语气,三言两语直奔主题。我和父亲打电话,说话时间从来不超过一分钟。
父亲的一生命运多舛。他和新中国同龄,生于1949年10月,一生起起落落,大饥荒时挨过饿,改革开放后拼搏了几年,过上了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日子,人生暮年又圆了汽车梦。他常说,他的人生其实就是一部西部农民史。父亲早年读书很多,有文化底子,说话一向文绉绉。我认为他说的不为过,中国西部的农民就是这样的。
父亲出生不久,远在贵德县做生意的爷爷返回家乡,开始一心务农。据父亲说,他幼年时,社会欣欣向荣,家中境况并不差,父亲又是长子长孙,备受祖母宠爱。少年时遭逢20世纪60年代的大饥荒,吃尽了苦头。青年时,父亲不愿意固守乡关,一心想远行,便带着母亲和我们兄妹三个到了海西天峻草原,在那里和牧民们生活了几年。父亲很喜欢过那种天高云淡,自由驰骋的生活。他自己放牛牧马,也教书行医。后来,在爷爷的建议下,他在天峻县城新源镇开了一家民族用品商店。父亲的生意一做十几年,稍许积累了一些资本后,便回到故乡县城,在塔尔寺脚下买了一套上下两层楼的商铺。乡下有地,父亲便交由族里叔叔们去种,他贴补一点辛苦钱。
我的故里葛家寨的宅院曾经历过三次大修建,最后一次建成了一院红瓦黄梁的松木大房。庭院里种植了大批花木。母亲好客,做得一手好饭,人又活络,因此,亲朋好友常常会来家中相聚。
在我的记忆中,故宅里总是其乐融融。母亲总是忙里忙外布置饭菜,父亲招呼大家喝酒,一时兴起,便会给大家来上一段手风琴表演。父亲会拉很多乐曲,能听着旋律即兴拉曲子。手风琴是父亲最喜欢的乐器。他不会拉俄罗斯民歌和青海民间小调,一上手便是像《东方红》《骏马奔驰保边疆》这类的旋律。
我的外祖父是平弦高手,在村子里独领弦索风骚数十年,几位姨妈也跟着能歌善舞。酒酣时分,葛家寨宅院常常一边是弦索高鸣,清音嘹亮,一边是儿童嬉戏,蜂拥进出。
原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永久。母亲四十六岁那年,因病离世,父亲那时刚刚五十岁。在沉重的打击面前,父亲颓废了几个月,家中生活支离破碎起来,连房屋都失去了昔日的光辉。有一位叔爷爷比父亲大不了几岁,叔奶奶离世后,整日饮酒,再也没有振作起来。我们很担心父亲也会一蹶不振。
有一日,父亲忽然进了城。回来时,他买来一台大电视机,是当时最流行的款式。后来,他置办材料,将故宅装修一新。院子里新添了一些花木。又过了两年,父亲考了驾照,买了一辆小汽车。他白日里在县城开商铺,夜晚独自守在葛家寨大院里,与花木为伴。
父亲不善言辞,也从不向人诉苦。他名字中有一“奋”字,他便给自己取字叫“志高”。他常给我们说的一句话是:人要精精神神地活着。再怎样的苦难来临,我也未见过父亲低下头。父亲的性子有些倔强,甚至孤傲,不善与人沟通,家中外交一向由母亲掌握。母亲走后,父亲不大和人来往,甚至连亲戚也不走动。他的生活半径缩小到了生意领域。但对于生活,他依然有着很高的追求。
父亲对穿着颇为在意,衣服总是干净整洁。他喜欢穿西装,着皮鞋,戴一顶礼帽,天冷时挂一领围巾,像民国时期的教书先生。
父亲的商店原本以经营绸缎、氆氇为主,我给它取名叫“锦绣山庄”。早些年,生意一直很好。因为父亲做生意一向讲究信誉,人又实诚,笼络了一批老客户。那时候,牧民们来塔尔寺朝觐,都喜欢买一些绸缎回去制新衣。他们的节日服饰都以绸缎为主。父亲的“锦绣山庄”平稳地经营了十几年。但伴随着牧民们服饰的改变,父亲的生意一年比一年清淡。这样惨淡经营了两三年,父亲经过慎重考虑,果断转行,将所有绸缎存货低价抛售出去,重整门面,经营起了瓷器。他自己取的店名,叫“天意瓷器店”。父亲擅长色彩搭配,店内总是色泽富丽,而又不失生活意趣。他的生意又开始有起色。
父亲是一个紧跟时代步伐的人。他坚信每个时代都能造就人。他每日读书看报,关注新闻,晚年又练起了书法,写得一手好行书。
河湟乡下每一个稍具规模的村庄几乎都有像父亲这样的老农。身份是农民,懂得四时庄稼,能下地干活,懂房屋建造,但又擅书擅画,或擅乐器擅曲子,或擅药理,或擅管理擅做生意。他们集儒雅与乡土于一身,用自身的绵薄之力诠释着“耕读传家久”这一传统精神。父亲便是其中的一位。
热爱生活,在坎坷命运前总能痛定思痛,整装前行,挺起腰杆儿做人。这是父亲的人生哲学。
去年,我的爱人因病离世。有一阵子,我极度悲观,不愿意调整自己的心境。有一次,我到父亲那儿,心绪难平,埋怨起小时候父母对我照顾不周到。我忘了父亲也是中年丧妻,命运坎坷,竟自顾自说起了一些埋怨的话。
父亲没有说话,一直沉默。
过了许久,他一边干活,一边说,这样哭一哭也好,只是这次哭过了,再不能哭了,天底下没有过不去的坎,人活着就是在过坎,等日子一长,你自己就会好起来。
后来,我再没像那样哭过,精神也日渐恢复,父亲却病倒了一次。他在医院住了十来天,没有告诉我。我知道时,他已经康复了。
一个地方,人的性格总是和当地山川、气候有很大关系。山水造人。茅盾先生在《白杨礼赞》一文中,赞扬西北人民身上的白杨树气节。只要在西北地区的土地上真正生活过,用心体悟过当地人的精神气质,就会发现每一个农民身上都或多或少有着白杨树般的孤傲气质。粗率而不粗糙,细致而不缠绵。
(本作品为《人民文学》征集稿件,作者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