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峰山公园离我所住小区,不到5分钟车程。公园包括一座顺峰山,一面八公里湖岸线的桂畔湖,一个全能体育运动广场以及一大片湿地。
湿地花海,面积达9万平方米。周末风和日丽,我端一相机,前往探花。
沿蜿蜒的塑胶绿道,绕起伏的青碧草坡,流连花海,满眼都是成堆成阵的花:有焰火般炸亮天空的晶粉大肚木棉花,有与人等高频频献媚的红黄美人蕉,有地毯般铺就的紫花翠芦莉,有卧于水面躺于云心的睡莲,以及许多叫不上名字的、似花似叶的奇花异草。更有那隐于草堆花丛的喷水系统,喷洒出白花花的水龙或水幕,起哄似的,与冬日炫目的午阳、立体欢笑的鲜花,合起伙来,纷抢,拉扯,谄媚我的目光、我的镜头。
迎面的游人,不见得比我更为镇静,更未留意我的迷醉,人家自顾不暇:闻香、拍照、痴笑、呼朋引伴,忙着哩。间或有人举起相机对准我,或我把镜头对准他,彼此情不自禁,又互不惊扰,自然欣然,互为模特。
其实,现在还不是花海的旺季,未来的几月,将陆续迎来妖冶紫荆花、黄金风铃花、映山红、樱花等的花期。花海品种达120多,每种各有好几百棵,站成浩阵,轮番领唱。
掰指算算,春节期间,750棵黄金风铃木,同时盛放。想象一下,在这南方的暖冬,值国人同欢的佳节,这里金天金地,何等“皇恩浩荡”,那时,定是万人空巷,共赴一场不约之约吧!
期待向往中,我的脑海便跳出“太平盛世”“风景这边独好”的词句来。
太平盛世?也许有人不同意,且看微信朋友圈里,“这是一个最坏的时代”,“世风不古,唯利是图”,不乏此类揪心的论调!乍看,似乎是事实。
但是且慢,这真是一个最坏的、今不如古的时代吗?不妨借园窥史,翻一翻历史的老账。
挑近里说,颐和园,号称皇家园林博物馆,该是游玩的绝妙胜境吧?可它建于清朝末年,原为帝王的行宫和花园,绝非当时百姓所能涉足之地,却与百姓性命攸关。因为,它是慈禧太后动用军费,搜刮天下,耗时15年建成,导致民不聊生。而其时列强环伺,乘虚而入,八国联军进逼北京,慈禧这位老佛爷,顾不得游山玩水,带着小皇帝仓皇出逃。在那外忧内患的时代,虽有如此“博物馆”,从皇家到百姓,何乐之有?
远些说,隋炀帝的迷楼,他自言“即使真的神仙到了这里,也一定会迷了路的”,可见其奢华与奇妙。这迷楼,自然是老百姓梦里也不敢涉足之地。隋炀帝这位荒淫无耻的主儿,带上几千名美貌的宫女嫔妃,迷于园中,夜以继日地游玩行乐,以致透支健康,虚弱到终日昏睡,口渴到不停喝凉水、整日面对一大盆冰,仍旧烦躁不安。结果是,李渊起义,提兵打进京城来,迷乱中的杨广被活活勒死,而这座用百姓血汗膏脂建成的迷楼,也被付之一炬,连烧数月。迷楼,自始至终,没让百姓享用过一天。
再远些说,秦始皇的阿房宫,其奢华与繁复,杜牧在《阿房宫赋》作了最为生动的描述:单提那从六国收集来的美女,她们开镜梳妆,就如夜空繁星,而她们清洗胭脂的污水,使得渭河涨红。阿房宫更不是百姓享玩的地方,连议论一句看上一眼都要身首分离。据史书记载,始皇隐于宫中复道的二百七十间密室里,一边作乐,一边坐等长生不死药。当得知替他求仙炼丹者逃亡之后,他勃然大怒,以活埋四百多人来泄愤。举世无双空前绝后的阿房宫,恰是百姓悲苦怨愤之所。
游兴正浓的梁惠王站在历史的地平线上,问孟子,贤人也有游园之乐吗?孟老夫子回答,有,周文王就是!文王与民同乐,让百姓建园,百姓欢喜为之,称之为灵台灵沼。可那是要用历史的望远镜,拉长镜头才能望及的周朝前期,至于后来的战国时期,漫长的混战烽火烧了几个世纪,可怜的老百姓,不过是战火中的一根薪草,何谈游园之乐?!
再说风景这边独好。人们常说,风景总在别处。一句“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一夜之间,刷屏朋友圈,罗尽时人向外奔驰的心; 自驾、徒步、驴友、攻略、背包客、马蜂窝,种种网络热词,都在指向一个终极:远方。别处的风景固然美妙,可熟视无睹的此处,不正是别人向往的远方?
置身这家门前的免费公园、湿地花海,裹在喜气洋洋的人群中,我所能想到的,还是“太平盛世”“风景这边独好”。
会心处不必在远。
二
对于一只伪“驴”(网络热词“驴友”)来说,一两小时的闲暇,天公不格外反对,不用纠结所谓攻略、行程、装备,拔腿可及,过一把登山瘾,出一身微汗,顺峰山,是不二山选。
确实,区府“白宫”附近的顺德居民,去“白宫”后花园顺峰山公园溜达溜达,顺便登登“白宫”靠山顺峰山,实在是从厨房去到客厅,容易。
我想,大多数“顺民”(顺德居民),同我一样,对这个“客厅”,该是熟视无睹吧。
“顺德”二字,取意“顺天明德”——真够皇家气派的——得名于明英宗正统景泰三年,即公元1452年。此前,顺德地域,不过笼统属于百越南蛮之地,历属番禺县、南海县、咸宁县。
“顺德”,与其诞生时的皇帝明英宗,有着非同一般的因缘。
明英宗朱祁镇,生于明宣德二年,卒于明天顺八年——“顺”“德”都有了。
顺德得名时期,短处景泰年间,而长跨明英宗正统至天顺28年间。
这28年里,明朝帝国都发生了哪些大事呢?黎民百姓,草木一生而已,不值也无可一提,说说英宗朱祁镇。
朱祁镇,明代第六代和第八代皇帝——中间插进第七朝,为其弟朱祁钰的景泰8年——其地位天上地下:由皇帝,而沦为瓦剌(明代对西部蒙古各族的总称)的俘虏;九死一生回朝,被手足情深、危难上位的其弟新皇帝尊为太上皇,却也被软禁南宫成新皇帝的阶下囚,长达7年。
看帝王家庭惨剧,父子兄弟相残,本是权力魔棒下,司空见惯的事儿,可他竟然被俘、下位、被囚而不死,还能再度登基,把人间地位的至尊与至卑,来一番深度反复体验,实属罕见。
古训有言“人情似纸张张薄”,又俗话说“口里喊哥哥,手里摸秤砣”,祁镇兄台,应该是深深懂得了,可还有一句俗语“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到他这儿却不灵了,灵验的是另一句现今尤为金贵的话“人间有真爱”——祁镇兄娶了个感天动地的皇后钱姑娘。
孝庄皇后钱姑娘,只把朱祁镇当一生死相托的普通丈夫相待。为迎接被俘的夫婿回宫,她献出了自己宫中全部资财;又终日悲哭祈拜,以致拜残一条腿,哭瞎一只眼;终于迎回夫君,却被囚南宫,她亲做针线活外卖,以换取家用。
除却朱祁镇个人的沉浮得失情仇,其在位的前后二朝间,“顺德”得名,只能算是小事一桩吧?而一大人一大事,也许更值一提:
一人为,名臣于谦,和他的《石灰吟》:“粉身碎骨浑不怕,只留清白在人间”;
一事为,废除殉葬制度。
顺峰山顶有塔旧寨塔,落成于明万历年间的1600年,迄今塔龄400多岁。
据塔下石碑记载,为其时知县倪尚忠主建。至于因何而建,没有记录。
也许并不需要什么特别的理由,因为,万历年号长达48年,其间名臣张居中在位,而张居正的精神领袖,正是大名鼎鼎的王阳明。所谓名臣在位,国泰民安,山顶修座塔,理由充分。
旧寨塔因置顶太平山头,又名太平塔。确实太平,建塔400多年来,只近代1945年,广东人民游击队,在太平山遭遇日军,于山腰拼死抵抗,日军在塔身留下数孔弹痕,终究无法近塔而撤离下山,成全了太平塔的太平无大碍。
从太平塔下来,途中有博弈棋盘群雕,以纪念顺德历来棋王盛事数人数桩。
我只在意群雕一侧的碑文:“苍天如圆盖,陆地如棋局。世人黑白分,往来争荣辱。”又一处刻字:“山中七日,世上已千年。”
山中一刻,不知世上已几年,只听来电:顺丰快递——同学从老家寄来湘乡特产蛋糕花——过年餐桌有它,才有年味。对了,顺丰快递,一家主营国际、国内快递的港资企业,于1993年创建于顺德。顺丰,谐音顺峰、顺风。
又朋友电约,明日去顺峰山庄喝早茶。顺峰山庄,中华餐饮名店,代表着世界美食之都顺德美食的最高境界。其北京分店,名噪帝都。
远眺,一公里外,蒸蒸云气间,德胜河如带,蜿蜒而过。
新年大节,风和日暖,普天同庆,闲登顺峰山,任思绪信马由缰,驰骋古今,大欢喜。
三
汉武大帝成功登基,姑妈馆陶长公主的助力,功不可没。景帝面前说话有分量的长公主,在众多皇位继承候选人的侄子中,唯独力挺刘彻,何解?那还是在刘彻年幼时,长公主有意将女儿阿娇许配与他,曾探刘彻的口风:长大可愿娶阿娇?小小年纪的刘彻,毫不含糊,一诺金屋:“好!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也。”这,便是众所周知的“金屋藏娇”典故。
登基后的武帝,是否真给了皇后阿娇金屋,我没有考证——孩子的戏言,不必当真吧?只知后来,阿娇皇后被废,抑郁早逝。但是,晚清重臣戴鸿慈之女,嫁入顺德碧江望族苏氏,成就“金屋藏娇”美谈是真——有碧江金楼为证。
碧江金楼,原名赋鹤楼,是晚清顺德碧江苏氏职方第的藏书楼,三间二层砖木结构,集砖雕、木雕、石雕、灰塑、壁画、楹匾于一身,雕尽精巧与繁富,饰尽兴旺与吉祥。这不足称道,值得称道的是,雕饰均以足金涂髹、镶贴,历经100多年的风风雨雨,至今仍然金碧辉煌,熠熠生辉,是名副其实的金楼。
碧江金楼,是职方第古建群之一楼。职方,兵部职方司;职方第,正是清代兵部职方司员外郎苏丕文的宅第。
职方第古建群,有金楼,还有泥楼。泥楼是职方第的老大哥,始建于明代,为干打垒建筑,墙体用泥、砂掺糯米粉,夯垒而成,坚韧如石,隔热效果极佳。泥楼的后墙,为蚝壳墙,以均匀大个儿的生蚝壳铺排粘垒而成——蚝,谐音“豪”,其意不言而喻。泥楼前的职方第大厅屋墙顶部中央,圆拱高凸如镬耳——古岭南一带常见建筑镬耳墙。泥楼、蚝壳墙、镬耳墙,也没什么奇怪,因为,这是明清时期,广府珠江三角洲一带常见的民居特色,这职方第,不过是明清广府民居结构形式的活标本。奇的是,楼前柱廊的四根立柱,竟是罗马柱式——上世纪初的泥楼主人,原是“海龟”一枚,你猜到了吗?
职方第还有一藏——“清明上河图”,哦不,是被称碧江“清明上河图”的铸铜壁雕《碧江廿四咏》,占了府第后花园整一面长长院墙。《碧江廿四咏》,为清代道光年间,碧江人苏鹤,根据当时碧江风云人物的24首绝句而创作,它重现了其时碧江的人文景观与自然景观,可与《顺德县志》的相关记载相印证。
更要特书一笔的是,金楼二层壁门橱上,刻藏着乾隆时期大名鼎鼎宰相刘罗锅的书法真迹。我注意到,落款的“刘墉”二字与印章处已失色,空留字、印刻洞——是因墨宝太珍贵而被反复拓印吗?金楼壁橱的木雕墨宝,还有其时名人宋湘、王文治、张岳崧的书法。可以想见,苏氏,在当时当世当地,是何等显赫的望族。
如今,碧江金楼,藏书尽散,“阿娇”已去,于现代商业闹市区,方圆几百平米内,有些落寞有些尴尬,却倔强地固守着,珍藏着,藏着一个时代的一个望族,藏着一个望族背后的一个时代。
四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唇红齿白的稚童,正高唱《古朗月行》,却戛然而问:“古朗在哪?”
咨询周边美丽乡村游。伍姓同事力荐古朗村,因为,他刚去过该村参加伍子胥祭祀大典。
古朗?稚童雀跃,闹着要赏月。
潄南伍公祠,正是古朗伍子胥祭祀大典所在地,始建于明崇祯四年(1631),近年有过重修,清代建筑风格,三间三进,占地2000多平方米,典型的岭南镬耳山墙青砖麻石灰塑雕饰建筑。
旧式祠堂,多为纪念宗族史上功名人士而建。古朗史上,取得科举功名者36人,其中梁有年为万历年间进士。村中五姓宗族,共建祠堂64间,40多间为伍姓宗祠,现存古祠15间。古祠浓缩着该村的历史,光耀着宗族的繁衍、兴盛与功名,刻录着政治、经济和文化的烙印。
一个乡村,能延续数百年,除有祖辈的功名事业,应还与乡风里俗有关。
数百年来,小小一个村落,竟有古庙30多间,今装饰华丽香火鼎盛的,尚有西海神庙、康真君庙、财神庙、三元殿、水月宫,供奉者康公、妈祖、财神、观音菩萨、仓颉、扁鹊、孙真人等各路神仙。
村中还有节孝坊、百岁坊等剥蚀斑斑的御赐石牌,刻有“圣旨”类字样的圣迹。至今,村中仍盛行端午赛龙舟、岁末舞醒狮,以及庆庙诞、祭宗祖等传统保留节目,传承着古风古俗。
人居之村必有水。流注古朗之水,是西江支流鲤鱼涌。
该涌有多古?虽千古一问“江月何年初照人”无解,但鲤鱼涌,却有史有据,还与好游山玩水的乾隆爷有关。
相传,乾隆年间,古朗书生黄道荣上京赴考,考题为作诗描述家乡风貌。黄生的答题诗,惹得乾隆爷眼前一亮,恨不能即刻起驾,亲临古朗。这惹红了圣眼的诗,其中有句“龙波水灵金鲤跃,一朝摘桂登龙门”句中的“鲤”,指的就是鲤鱼涌;而“龙”,讲的是,小河入村后南北分流,分流处水上有桥,桥名“引龙桥”。
引龙桥今犹在。不止引龙桥,还有细拱桥、跨鳌桥、起凤桥等五座古桥。此五桥,早在明万历年间,已入进士梁有年的诗中:三官六寨五拱桥。该诗是御宴席上,梁公为答万历皇帝的特别提问而作。
古村、古桥、古树是标配。古朗有古树100多棵,多为细叶榕。榕树独木成林,开枝散叶速度惊人。100多棵古榕散立村中,枝繁叶茂须垂的胜貌,可以想见,因此,该村有古树博物馆之称。
流连村中河畔古树幽径,只见相邻两棵古榕,遮天荫水。稚童问:“古树有神吗?”
“当然!”
“扑通!”一声,刚才还调皮捣蛋的皮孩儿,瞬间毕恭毕敬合掌,五体投地拜倒于树前。绝非信口戏儿,这二树老,一龄120,另一棵相差10岁——试问世间几人活过了120?又谁人的繁衍有它们发达?而静默如斯,又见证了多少人世沧桑!古树神而有灵,理所当然。
稚童又问:李白诗写的就是这个古朗吗?他真的来过村里吗?
李白的《古朗月行》,与此古朗,当然没有关系,因为,该诗是一首乐府诗——古有鲍照《朗月行》,李白采用了他的题目——其中的“古”与“朗”,没有地名的意思。而古朗村,开村于宋末,当时该处一片滩涂朗地,又大片种植蓢树林,故名蓢村。后聚居村民繁衍很快,越来越多,村居扩散蔓延至涌南,便以涌为界,分村为北蓢、南蓢。再后来,北蓢村认为自己是祖村,是上村,便有上村、下村之分。再再后来,因上村有古塚,便名古蓢。1952年土改,古蓢改名古朗,沿用至今。
那么古朗伍姓村民是不是伍子胥后裔?据钱文忠先生解读百家姓,说伍姓始祖有五支,其中第一支,源于远古黄帝臣子伍胥。中华史上遭杀身之祸一夜白头的楚人伍子胥,正是伍胥数世重孙。但并无确凿证据证明,伍子胥就是古朗伍姓大族始祖。不过,俗话说同姓500年是一家,何况,自古朗伍姓始祖伍税全迁居此地,已有近700年的历史呢?
古朗现有村民5000多人,占地面积5.42平方公里,街巷紧凑有序,颇具规模。村内,除了有河涌分流蜿蜒而过,还有大鱼塘数口。月半之夜,河涌水塘如练如镜,天上白玉一盘,水中朗月历历可数,该是别有一番朗清之气吧?
古朗,古意盎然,清朗怡人,半小时车程,便可从闹市溜号至此,很有点“隔断红尘三十里”的意味。窃喜。
五
喝早茶在顺德,人们熟知的,也许是上闹市大酒店,殊不知,接地气儿的地道本土早茶,却在窄巷大排档。
窄巷在哪?离闹市并不远。譬如容桂街道,从主马路桂洲大道中心商圈天佑城旁边一拐,便有一条窄巷,叫外村二街,听得见几十米外的车马隆隆锣鼓喧天,闻得到商业大楼飘来的热浪余息。
窄巷有多深?汽车如果强行探进,绝对考验驾驶技术:在两边挨挤参差的民居小楼间,可见的曲折道路也就几米,时速低于5公里,小心加小心,可以蜗行通过;至于强要停车,择一人家屋檐下,逼着车身伴墙惊贴,并且收起后视镜,老老实实在挡风玻璃内置联系电话,随时恭候挪车电话。
窄巷里的早茶大排档,当然不止一家。我们去的这家,是二层民居楼:二楼居家,一楼营业。营业的一楼也就两间屋,其中一间的一大半,还是厨房阵地,更有楼梯又占去不小的地儿。因此,“营业大厅”,在室外路边的屋檐下。室内加上室外,依地形与地势,居然摆了七八围台——店家因地置桌的能力惊人。
桌上摆着一胖壶、一大盘、一高桶。胖壶里装满滚水。盘里坐着一大圈儿斜套着的烫洗过的杯。杯是玻璃杯,喝茶喝酒都用它。高桶里插满筷子。筷子也已烫洗过。气定神闲坐下来的食客,依例再次用滚水,将杯、筷一一烫洗——这是广东人的习惯,绝不能省的程序。
食客以中老年男子居多,黑黢黢的脸布满沟壑,不大定焦的眼神涣着散淡,素净的旧衣裤松松垮垮地套在干瘦的身上,光脚趿一双拖凉鞋,个个有名有姓。
怎么知道他们的名和姓?都标在了酒瓶上嘛。酒瓶却不在围台上,在室内靠墙矮条桌上,一色的玻璃瓶,内装本地米酒——顺德红米酒。红米酒几块钱一瓶,自带或者店家买——店家从隔壁士多店批发来。好几十个有名有姓的酒瓶挤在一起,像数十个知根知底的沉默寡言的老哥们。
老哥们当然都不开车,街坊邻里的,几步路走过来,天天见。
站在楼梯口的老板,兼职大厨、服务生,像个冲锋陷阵的将军:面前是一溜儿液化气炉灶,灶上排排坐着带把的瓦钵,瓦钵被一大团蓝色火舌吞吐、拥舔;左手边是高过他脑袋的铁架,架上数层摆满铝碟,碟里是新鲜看得见的肉材——热跳的牛肉、猪什、鱼等;还是左手边铁架下顺手处,一长排平口浅盆,盆里鲜黄翠绿艳红,煞是养眼——黄的是姜丝,绿的是葱花、香菜,红的是辣椒,还有菜芯、生菜、枸杞叶、蕃薯叶等时蔬鲜叶;身后一个不锈钢圆身直桶,半个人高,双手抱不拢,里面装满白米粥底(头天已经浸泡熬好的)——热气腾腾一室粥香,把个大汉雾在虚无缥缈中。
在蓝火鲜材粥香汽雾中,客人随到随点,老板随点随做。
钵内一大窝粥底,在跳跃吞舔的火舌怂恿下,“咕噜咕噜”冒气又冒泡。一碟鲜肉倒进去,把住钵把颠几颠,抓一把葱花、香菜撒下,连钵带粥送上桌。至于姜丝,那得另用小碟盛着,浇上清亮的植物油和生抽——蘸食,还是干脆整碟倒进滚粥里,就看食客自己喜欢。
老哥们最带劲的,是滚粥就鱼生,“哧溜哧溜”吃得响脆,再抿一大口红米酒,眯缝着迷迷蒙蒙的眼,大白话有一句没一句,唠的是眼面前的家长里短,和管不着的天边大事——大半个闲日就这么奢侈地打发掉。
木心肯定没来过顺德,更没来过大排档喝早茶,他要来过,绝不会留恋什么从前的慢:眼下这深深窄巷就正慢,很慢很慢!
店家见我样样好奇,以为也想开粥档,热心为我细说:
量要适中。依客备材,绝对不卖隔日食,卖完收摊;
价格要实在。一粥一菜(不论荤素)的套餐,也就10元上下——酒属自备,不计其内;
新鲜看得见是根本。单提一个鱼,新鲜热跳自不必说,做法、成品都有讲究:剐鳞,去腮,刮肚内黑膜;整条、斩块、剔骨、起片;蒸、煮、煎、炸,或者干脆就是鱼生。猪什也得单提:凌晨两三点去宰猪场排队,抢来冒着热气的鲜货——去晚了不止不新鲜,干脆就没了货。配料中的姜丝,也不能不提:一大盆黄灿灿齐整整的姜丝,每一根跟牙签似的,齐整均匀,散发着诱人的姜香,像在跟粥香比赛似的;
所有的粗细活儿,都在天亮之前完成,就等天亮食客上门:实诚!
顺德乃至广东人的实诚,也许就在这大排档早茶里,源自紧邻的真武庙。
深居僻静窄巷的真武庙,却罕见的香火兴旺,过年过节初一十五,更是热闹非凡。
据推测,真武庙始建于明成祖在位期间。成祖朱棣作为太祖朱元璋的儿子,却并非指定的接位人,他的最终登位,其艰难乃至阴谋,不被正史详表,据说,多亏北方之神真武大帝的神助,因此,在全国范围内大兴修建真武庙——这座真武庙,文献记载重修于万历年间,推测始建自朱棣是可信的。
真武庙史上多次重修,至于现貌,则为容桂旅港乡亲胡锦超先生,于1989年捐资重修而成。
真武庙分前、正、后三殿。后殿前小天井有一水池,池上有窄惊的独石拱桥,半月形,赤色砂岩凿成,桥宽25厘米,厚约35厘米,俗称“灯芯桥”。故老相传,真武庙不仅可以祈福,还负责乡民断案:旧时乡民起纠纷,双方神前发誓后,过灯芯桥,理亏者必堕池内。
帝王的英明与阴谋,离老百姓很远,老百姓自有办法筛选过滤,只续古庙的香火,只传实用、实在与实诚的民风:譬如庙内灯芯桥的司法实用,譬如胡锦超先生的慷慨实在,再比如鱼生就滚粥下红米酒的实诚。
六
五月的某天,偶一抬头,竟吓了一大跳:“火凤凰”何时群栖于高枝?看,马路边,河涌岸,广场中,山岗上,这里那里,潇洒挺拔的凤凰木,全都撑开了鲜红的伞——凤凰花一堆又一堆,重重叠叠,密密匝匝。漫步林下,形如银杏大如汤匙的凤凰花瓣,纷纷扬扬飘飘悠悠,恣肆地飞舞着;树下的大片地面,像铺上了鲜红耀金亮白的花毯,又仿佛大地着了火;开车或者骑行,放眼望去,整个城乡,或独团如彤云笼盖,或成片如山峦绵延,都是炫目的红,燃烧了天空,映红了水面。
朋友窗外就有一株开得正旺,她说:“每天长久地站在窗前,看那堆满红花的树冠,美到不能呼吸!”说这话的时候,她的双眼放光,呼吸急促。她又说,最美就是凤凰花了,再没有比它更美的了。
朋友真健忘。清明前后,红硕木棉乍放,她曾说是木棉最美,没有之一;当春天的脚步悄然走近,黄金风铃花一夜爆放,她也这么说过;三月,漫山遍野水边路旁都是杜鹃花的身影,她也这么说过;二月春节期间,室内室外,桃花朵朵红树树艳,她也这么说过;再之前的整个冬季,晶粉美人花(又名美丽异木棉)照亮天空,她也这么说过。从春到夏,从夏到秋,持续半年之久的紫薇花、紫荆花久霸天空,她倒是没有这么说,因为,那妖艳而霸气的紫色精灵,久久不肯退去,确是令人审美疲劳;至于向日葵、美人蕉、格桑花、蟛蜞菊、葱兰、鸢尾等,地毯式铺满各处山坡、公园、堤岸、行道、院内、檐下,习以为常,熟视无睹,也确是不足为道。
实在地,顺德,是一个花都,年年月月,时时刻刻,都有花在开,都有蝶在舞,都有蜜蜂穿针引线忙作媒。
顺德不但处处流花,还处处挂果。荔枝、龙眼、香蕉、芒果,这些土著果子就不用说了,更有那粉红如铃铛的洋果莲雾,硕大如冬瓜的大树菠萝蜜,茎叶如仙人掌的紫红火轮果……它们大大方方走出果园来,极其亲民地落户公园、道旁、院内——随时随处,总有你爱的果子,伸手可及。
其实,顺德声名远扬的,还是美食。有言道“吃在广州,厨出凤城”——凤城正是顺德的中心城镇大良。一部长达150分钟分三集的电视纪录片——《寻味顺德》,由央视精心制作隆重出品,罗尽顺德之美食。有人说,在顺德,能飞的除了飞机,长腿的除了桌凳,会游的除了轮船,无一不入菜,也无一不美味。这未免有点夸张,但就食材之广、味道之美,却是一点都不夸张。朴实勤劳的顺德人,人人好为厨,个个美食家。顺德,不愧为世界美食之都 、吃货的天堂。
顺德自古重视文化教育,历朝历代出了不少的进士甚至状元,这从现在的村镇名字如“杏坛”“昌教”,可见一斑。这些文人士大夫叶落归根置业乡里,晴耕雨读,留下了大量的古建街巷、祠堂、府园、码头,如豪门大户的古宅清晖园,如依水而立的古镇逢简,如隐于国际家具城后的古村牧伯里……规模不一的古建,散落于各处,大都至今保存完好,且大多仍有人居。串走于乡间村头巷尾,总有古意在等你感怀。
顺德的古建,除了明显的岭南作派外,还兼具西洋风格。原来是,顺德还是有名的侨乡。前清时期或者更古时期,顺德乡民遍走世界各地,他们衣锦还乡后,置业养老,有意无意地,将他们游走西洋的足迹嵌入建筑中;近代,侨居海外的乡民更是数不胜数,他们艰苦创业,积累了不少财富,难舍拳拳爱国恋乡之情,不惜巨资持续捐助建设家乡,又特别重视资学助教,这从众多以个人冠名的文化、教育单位可以看出,比如梁球锯图书馆,比如胡锦超职业技术学校,比如李兆基中学。
顺德人勤劳、务实、包容、开放,敢于天下先,在古老的水乡桑基鱼塘基础上,广进各行高精人才,海纳各地技术人员,迅速发展近代工业生产,使经济持续雄居全国百强区之首。
顺德,是我的第二故乡,我工作居住于此已有十多年。工余周末,寻味美食,探花访古,乐在其中,爱恋之情,大有远超第一故乡之势。就做一个贪心的花痴、标准的吃货,套用一句东坡诗——不辞长作顺德客,终老于斯吧。
(作者系广东省佛山市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