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年我70。70年前,伟人毛泽东挺立于天安门城楼一声高呼——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今天成立了!紧接着,便是惊天动地的礼炮轰鸣,然后,大游行的洪流滚滚向前。至今,让我激动不已的,仍是军乐声中滚滚向前的解放军各军兵种方队。当然,这都是我少年时代从黑白纪录片里目睹的。这黑与白的不朽画面,在我少年的心灵底片打下不可磨灭的烙印:一个还不会坐、只能躺在母亲怀中吃奶的婴儿,一出生便已与新中国一同站起来了。我这个贫家子弟的凡胎骨肉里,怎能不与生俱来含了和新中国同样的钙和血?
50岁那年,我写过一篇散文《我的粮食关系》,说新中国如何以食为天、解决吃饭问题,让多数人过上温饱生活。到了60岁,我却返老还童,又写了篇散文《童年伴我一生》,说我少年时代的成长情况。今年我已70,该说说自己成年后和新中国一同成长的经历了。
二
刚刚年满18岁那年,我曾与十多名同学结伴,利用假期向解放军学习。我们身背行囊,从滴水成冰的黑龙江老家出发,顶风冒雪,不走大道抄小路,徒步40余天,行程4000多里,每日心里默诵着“长征是宣言书……长征是宣传队……长征是播种机”,一步步走到北京。每天,模仿解放军战士那样斜背的小小挎包里,塞了两本厚厚的大书。
我们老家那儿的青年都把小学生看的连环画册叫小书,而把大人读的厚本子叫大书。我挎包塞的大书,一本是长篇传记《毛泽东的青年时代》,另一本是长篇小说《欧阳海之歌》。这两部书都是那个时代的青春之歌。此前,我曾暗自效仿读湖南师范的毛泽东,利用假期到乡间亲戚或同学家串门,了解社会,开阔视野。我从小喜爱读文学书:《岳飞传》《水浒传》《杨家将演义》《三国演义》和《青春之歌》《一代风流》《林海雪原》《战斗里成长》《红旗谱》《风云初记》,及俄苏时代出现的一些革命文学作品。后者多是描写为新世界流血奋斗那一代人的,而欧阳海、刘英俊则是解放军最新涌现的英雄战士。他们拦惊马救火车、救少年的英勇献身精神,与董存瑞、黄继光一脉相承。我们这些徒步于冰天雪地中的高中生,无法前往他们所在部队拜谒,每天便在跋涉中抽空读几页新问世的《欧阳海之歌》。
我们一路严格按解放军“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约束自己,不管吃住到谁家,都分两不差地交够粮票和伙食费。不管多累,走前都要把房东家水缸挑满水,院子扫干净,偶尔吃一碗病号饭,还要多交点伙食费。后来伙食费和粮票用光了,便签名盖章加摁手印打欠条,返校后再一一寄还。到了北京,《欧阳海之歌》一页页读完了,欧阳海成了我的神交之友。说来简直如鬼使神差,假期一结束,我们等待升大学的一群高中生,竟意外被解放军这所大学校录取了。这在当年,并不亚于考上名牌大学。于是我投笔从戎,成了黄海前哨守备部队炮兵团的一名侦察兵。
我以为,既从戎必得投笔了。文学梦和文学书一并投掉,便全心全意当起侦察兵来。
我们炮兵团侦察兵的任务是运用计算器,将打击目标方位和射程计算精确,所以,我每天的任务是摆弄计算器,练精数学计算功夫。而我这个一直钟情文学的数学低能儿,年终却因计算业务精湛评上“五好战士”,还成为侦察班长。
第二年,炮兵团受命参加驻地城市国庆大游行。我们炮兵方队所到之处赢得的欢呼声此伏彼起,使我看开国大典时燃过的激情突然迸发,一首小诗在心底油然生成,并很快在该市报纸副刊发表了。没想到,团政治处因此一个电话把我调到宣传股,破格提拔我为宣传干事。
一天,我们这个千军万马驻守海防前线的多兵种守备师,一夜之间,官兵全副武装钻进了“闷罐”,坦克、大炮、汽车也都爬上了列车,向遥远而奇寒的北方开去。步兵、炮兵、坦克,以及骑兵、通信、运输诸团队组合的多兵种守备师调防,任务有多急难险重,可想而知。新驻防区多是蒙古族居民,语言、交通、生存、训练,安营扎寨,衣食住行,样样从零开始。皮帽子、皮大衣、皮手闷子、大头鞋,甚至皮裤子都武装上了,与战争年代比,只差炮火纷飞啦。
我们宣传股住的是空置多年的破房子,晚上和衣睡在没席子、也没法生火的土炕上,做饭的柴草都得大家上山去拣。春天冰雪刚化,各团队就开始自己动手建造营房。没有菜吃,啃咸菜、喝酱油汤,空酱油瓶装上凉水算是上好饮料了。有次,我背着行李,徒步到较远的一个连队去采访,途中渴急眼了,捧起车辙里的浑水,喝得嗓子生疼。晚上住在连队刚封顶的泥屋里拉开了肚子,起夜时发现,我靠着的那面间壁墙眼看要倒了,赶紧喊醒鼾声四起的战友。第二天重新砌好那堵墙,我又继续躺在墙下构思要写的稿件。
我“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心理习惯,就是那时和大家共同养成的。那时,谁要是怕苦怕死,甚至沾了一丝怕累的评语,都会觉得羞耻。所写稿件内容,如果我们没亲身参与,也会觉得惭愧。
大兴安岭山谷多少崎岖小路,科尔沁草原多少草屋村庄,都留下了我们全师官兵无法计算的足迹。冬天的雪地露营,夏天的长途拉练,甚至每个连、营、团的春种秋收,无不凝结着与蒙古族兄弟的鱼水情谊。那时,全师叫响的口号是“热爱边疆、扎根边疆、建设边疆、保卫边疆”,被师首长概括为“四边”思想。落实到我,便成了“以笔为枪,准备打仗”。
围绕这一主题琢磨文章,我几乎成了兴安岭大山谷中的“铁道游击队员”:稿件从邮局正常寄往报社要一周时间,而“时刻准备打仗”的思想要求我,重要稿件要赶点儿往火车站跑,托付车上的军人或列车员代邮。
有一回,我刚从火车站找人代捎稿件回来,团长拿一张刚到的《解放军报》问我,这是你写的?我一看,是副刊发表了署我笔名的散文。我点头。他又翻到头版让我看,头条竟是通栏大标题、转载《人民日报》的要论——《大力发展社会主义文艺创作》。天呐,我激动得脸都红了。团长拍拍我肩膀说,你行啊!不久我又发现,那篇散文《第一组照片》被多家报刊转载,还被向国外发行的《中国文学》和某省中学语文课本选用。从此,我命运的方向发生转折。那时,各大军区相继举办文学创作学习班,我成了既是被顺藤摸到的青瓜,也是甘愿投入的涩果。历时几十天的创作学习班结束后,我接连在停办数年后复刊的《解放军文艺》,发表了《乌兰哈达》《流水清清》等反映我们团生活的散文、小说,而且破天荒署了真名,这在全军都不是小事。须知,《解放军文艺》忽然率先复刊,而我这个无名之辈能署真名接连刊发作品,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因为此前有段时间,发表个人署名文艺作品就是名利思想、个人主义。这下好了,我不仅没受批评,还被调到军区文艺创作部门,名正言顺地成了“文学作者”。
三
随之,“拨乱反正”“真理标准大讨论”等风雷激荡的思想解放运动,相继而来。我创作的“苦闷期”,也随之烟消云散。我成为重新恢复的省作家协会会员,并作为全军最年轻的代表荣幸地出席了中国文艺界最具里程碑意义的全国第四次文代会、第三次作代会。与会间,那本并不精致的代表名册令我如获至宝。名册中有许多我久闻其名并熟读其书的著名作家:茅盾、巴金、曹禺、丁玲、贺敬之、刘白羽、艾青、柳青……尤其同在解放军代表团的徐怀中、李瑛、魏巍、白桦等等,或白发或拄杖或坐轮椅,或在讨论会,或在联欢会,或在餐厅或在厕所,目睹他们的面庞,个个都熠熠生辉。我之所以还不雅地提到厕所,是我真的在人民大会堂一楼厕所,相遇曾心仪已久的一位美学家。当时我正和这位颤巍巍的、手拄拐杖的白发老者并肩而行,忽听身后有人尊呼蔡仪先生,惊得我顷刻站住。我曾受他《美学概论》启蒙,崇拜过他。我这个军旅文学无名小卒,不由地暗自在心底打了一次别样深重的美学烙印。
会后,我一趟趟深入东北漫漫边防线,甚至骑自行车走遍黑龙江、乌苏里江沿线每个守备师连队。眼光变了,眼中的英雄形象也发生了变化。由此,我写出一批新作。其中较具代表性的是《雪国热闹镇》,其主人公是个在特殊情况下,宁肯被误解也要舍己救人、却被送进劳教所的无私战士形象。该作曾被数家刊物退稿,后被《解放军文艺》隆重推出,很快在文学界引起强烈反响,并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我乘兴回到我的老炮团代职营教导员,重新体验生活,写出与以往有脱胎换骨意义的《啊,索伦河谷的枪声》,又被《解放军文艺》隆重推出,再获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还被八一电影厂拍成同名电影,获全国优秀故事片大奖。感谢部队使我一年内的两部作品荣获两次全国最高文学奖,并因此被推荐考入鲁迅文学院作家班。
在学期间,我利用假期奔赴老山前线,在猫耳洞和战壕过春节,冒着炮火深入战区生活,写出小说《秋声》《违约公布的日记》《雾里一团烟》。还深入某导弹、原子弹试验基地,熟悉从事核武器研究试验的军人科学家们的生活,写出《九号半记》《崎岖的小路》《遥远的绿叶》等作品。鲁迅文学院毕业后,全班同学集体转入北京大学中文系作家班就读。我因这之前已取得辽宁大学中文系文凭,便退学回到军区创作室当专业作家。
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我又创作出一批中篇小说:《黄豆生北国》《船的陆地》《因为无雪》《三角形太阳》《黑土地》《我的大学》《妻子请来的客人》等。我还特别申请回到老部队代职师政治部主任,其间创作了我的长篇小说处女作《绿色青春期》,获当代青年喜爱的优秀图书奖、首届东北文学奖等。再后来,因工作需要,我被地方党委商调转业到省作家协会。
24年的军人情怀,任我转到哪里也无法磨灭。我以转业干部为主人公,创作了第二部长篇小说《不悔录》,获曹雪芹长篇小说奖,并入选“新中国成立60年百部长篇小说文库”。
我的重要作品,几乎都与我当初所在师团生活有关。可惜,百万大裁军时,我们那个师被整建制裁了。那时的作品,便成了消逝的永存。可喜可慰的是,百万大裁军使中国人民解放军大踏步迈向现代化。
四
当我感慨万千、以转业军人作家身份再次参加全国作代会时,百岁的巴金主席已辞世,新当选的中国作家协会主席铁凝,使浩浩荡荡的中国作家队伍一下子年轻了半百。眨眼间,我已退休。想想和我同龄却仍健步向前的共和国,我这个从部队转业的作家,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袖手旁观。余下的时光,仍然用手中笔,歌颂我最有深情的军人与文人。我先以著名东北抗日将领邓铁梅为主人公,创作了长篇传记小说《雪国铁梅》;又以备受鲁迅先生推崇的伟大讽刺小说《儒林外史》的作者吴敬梓为主人公,创作了长篇传记小说《儒林怪杰》。此外,追随新时代脚步,我还写有20多万字的散文作品。
今天,新中国已经跨进新时代。在我心里,笔下这400余万字文学作品,既是我生命年轮的见证,更是70岁的新中国给予我的厚赠。深深祝福祖国母亲永远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