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改变一个村

[关闭本页] 来源:学习强国      作者:陈秀民 发布时间:2019-06-03
     习惯于把一只脚放在另一只脚的前面,只要不停下来,时间久了,就趟出一条路——题记

  “去西山根看看吧,那里的变化让你吃惊。”2018年5月,在和林西县人大主任赵锐久叙谈时,他向我推荐了西山根村。

  县政协主席王春艳土生土长,对林西县山山水水了如指掌,她也向我推荐了西山根,特意推荐了村党支部书记刘占林,“在党支部书记岗位上干了四十年。四十年呵,群众不信任能干那么多年嘛。”

  晚上与几位文友聚会,当地作家陈淑敏把新近写的散文《听雨》给我看,倏然发现她写的就是西山根。在她的笔下,故乡盼雨祈雨,祖祖辈辈在干旱的土地上追星赶月,是全县挂了名的贫困村,难怪一场雨的降临让他们喜不自禁,倚在窗棂上听雨。不过,那已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我们那时挣脱羁绊一样往外跑,现在又争着抢着想回去,西山根人过的日子比城里舒服。”

  西山根隶属内蒙古自治区赤峰市十二吐乡,这里的老地户都是山东移民,祖辈们在这里落脚,怀揣着一个幸福家园的梦想,几代人筑梦,终于在百年之后圆梦,有的人向我推荐时,甚至把西山根比喻成林西的“小岗”。我在县文联同志的陪同下,走进了十二吐乡党委书记谢艳丽办公室,找她的人一个接着一个。“行就马上落实,不行就别磨叽,让别人干。”她正和一位村干部说话,“没办法,基层干部就是这样,习惯了。”说完给我倒杯水,彼此省略客套,直奔主题。她对刘占林这位手下爱将赞赏有加,听她讲述西山根村“七下松山”的故事,深谙农村的嬗变,凝聚着多少人不懈的努力,听起来更像是一部影视剧的脚本,波澜壮阔,曲曲折折。

  “我们去西山根,办公室静不下来。” 不时有请示工作的破门而入,采访不能顺畅进行。

  走上通往西山根的一级路,车速明显快了。我无暇顾及路旁匆匆掠过的风景,暗忖,即将谋面的刘占林在村支书岗位上干了四十多年,与改革开放同龄,也算是个记录。信任,是一种心灵上的默契,而对一个人则是肯定。

  我手里捧着一部新近出版的《移民故事》,方砖一样分量不轻,扉页是林西县地图,冬瓜一样夹在两片草原之间,西面是克什克腾旗,东面是巴林草原。清朝末年,指令巴林旗辟出地盘实施垦荒,为汹涌的移民潮开辟落脚地,巴林旗遵谕旨在西部划出地块,取名“巴西”上奏朝廷,朝廷核准时将“巴”替换成“林”,于是就有了林西。以山东、河北为主体的移民汇聚成林西县,是西拉沐沦河以北唯一的农业县。将草场开垦成农田,部分地区荒漠化无可避免地出现了,林西县南部,丘陵纵横,干旱少雨,由此埋植下贫困的基因。出林西县城,一眼就望见一道起伏的山谷,最高处有三块呈三角形排列的峻石,形同野外烧饭支锅的灶架,锅撑子山由此得名。在锅撑子山周围,有大量细石器时代的古遗址,远古文化的碎片散落在历史的传承中。锅撑子山绵延横卧,拖着长长的尾巴一直延伸到公路边。拐下一级路,实际已经到西山根地界了,只是再穿过一片杨树林。

  “西山根的山指的是锅撑子山吗?”

  “不是,西山根的山没有名,是座土山。”

  谢书记驾车技术娴熟。如今的基层干部,不会开车如同当年不会骑自行车。

  “锅撑子山下是苏泗汰村,西山根村西面有一座土山,不高,光秃秃的不长树,像一顶戴旧了的毡帽。早些年西山根村穷,穷的连个山名都懒得起,祖祖辈辈守着这座无名山,日子过得平平淡淡,如今西山根富了,是十二吐第一村。”

  说话间已经来到西山根村部,村部前偌大的广场,四周用树墙围起来,中间不锈钢旗杆直插蓝天,国旗飘扬,格外醒目。村部身后的农舍错落整齐,街面干净,家家户户院子里都栽植果树,硕果压枝,绿荫浮游的树叶遮不住柚红的水果,小汽车黄牛一样卧在房前屋后。

  西山根在这一带是个大村,辖六个自然村,每个村都按姓氏有一个村名,比如钱营子、焦营子、房家店,这些都是解放前大地主家的姓氏,原村部所在的村钱营子,其实是地主家有钱,老百姓穷得叮当直响。现在村部搬到房家店村南面,村前绿树成荫,视野开阔一些。

  “一个人的确能改变一个村子。”谢书记语气坚定而自信,西山根村走到今天的地步,仰仗的正是刘占林。

  见到刘占林,他刚刚送走一波参观客人。说话带着笑,面红脸堂,一副朴实的形象,他年轻时笃定是位帅哥。不久前他在中央党校西北民族干部培训班上,以《如何做好党支部书记》为题,做了五十分钟的演讲,博得热烈掌声。

  “我是十一届三中全会后西山根的首任书记。”他说话时总带着微笑,即便是一个严肃的问题,也被他稀释得轻松愉快。

  时光倒推,“大跃进”的第二年,刘占林来到这个世界。开始懂事了,可三年自然灾害无情地碾压了他的童年,饥饿与他同行,而后又在文革中挥霍了十年芳华。二十岁,刘占林高中毕业回村担任青年书记。血气方刚,能言善辩,机灵睿智,长得也帅气,不久后改任党支部书记。人们信任他的为人,诚实坦率,敢作敢为,把一个稚气未脱的年轻人推到“掌门人”位置,这展示出他人格魅力的一面。他思想活跃,在“一大二公”体制下就悄悄鼓动农民搞副业,即便是挣工分,也提倡多劳多得,在年终工分兑现分红时,西山根村总比别的村高出一块。他连任第二届,农村经营体制发生重大变革,西山根率先把土地分给农户。分田单干,使多年郁积的生产积极性得到集中释放,西山根村成为十二吐乡产粮大户。当然所谓的产粮“大户”是自己跟自己比,矮子里拔将军,与其他乡镇条件好的村还差着一大截。可是,在农产品价格呈现“剪刀差”的年代,分田单干解决了吃饱的问题,靠种田难以致富在农村比较普遍。

  他驾驭这架大车并不轻松,时而陷入沼泽孑孓前行,时而遇到爬坡需要外力推一把,关键是这段坡路太长了。掌管一千多号人口的大村,并非像居家过日子那么简单,到本世纪初,西山根依然在贫困线上下徘徊。一些青壮劳力去城里打工,留守的多是妇女和老人。

  “有钱的日子咋说都有理,没钱说出花来也没人听,困扰西山最大的问题就是贫困,每年县里开会,全县村支书坐在一起,我总觉得矮半截,老顶着脚背。摘掉贫困帽子,是我在这个岗位上一年又一年的目标。”

  刘占林清晰记得,林西县1986年戴上国贫县帽子,下面十几个乡镇排队,十二吐乡排在倒数第二,而西山根排在十二吐逐村偏后,在全县一百多行政村中自然位居下游。为什么这么穷?主要是基础条件太差了。典型的穷山恶水,有的村竟然没有一亩水浇地,即便是地势平坦些的钱营子、方家店,也由于十年九旱,农业单产很低,村民勉强能够吃饱,但手里没钱。西山根人的后代上大学的多,是环境所迫激发出的动力,他们千方百计想“逃离”西山根,考不上大学的也外出打工。

  “那时候,也不知自己几斤几两,就知道铆足劲干,至于西山根变成啥样,也没太想直溜,只要一年比一年好一些就知足。”

  刘占林是个实在人,他的实在就在于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不搞虚把势,他知道在这样的贫困村担任支部书记,肩上的担子分量可是不轻。他似乎有一种自然的亲和,与人说上几句就成了朋友,县直部门混的门清,推门就进,使出浑身解数,为西山根村争取基础建设项目,打了十几眼机电井,全村有了3000多亩水浇地。在年复一年不遗余力的拼搏中他整明白了,分户单干的积极性已经发挥到了极限,要想改变西山根,必须换个思路,换个干法,西山根村的发展方向需要重新定位。

  “那些年粮食价格低,种普通农作物除刨净剩,有的还赔钱,听说种经济作物赚钱,就引导村民种西瓜角瓜,种韭菜,栽大葱,可效果还是有限,主要还是土地过于分散,一条一垅的,种的品种不统一,五花八门,属于小打小闹。”

  刘占林说,西山根结构调整的起步阶段,在试探性寻找致富门路过程中,他栽了大跟头。那年他有佛就拜,听信了走道的忽悠,西山根这土质最适合种倭瓜。倭瓜又称黄金瓜,这种蔬菜吃法比较单一,不能炒,只适合乱炖。刘占林动员全村种倭瓜,把水浇地全种上了。出乎意料的是那一年市场行情不好,满地的倭瓜一个都卖不出去,成了窝心瓜。刘占林站在地头,怔怔地望着一地的金黄色倭瓜,好像一个个随时都可能拉响的地雷,2600亩水浇地不但没有一分钱的收成,而且还要搭上种子、肥料,心疼的他哭的心都有。

  回到家里,他像得了一场大病一样,一整天都没出屋,眼睛直勾勾望着天花板。他回想这些年没日没夜地干,可以扪心无愧地说,已经尽力了,可西山根并没有实质性改变,问题出在哪儿?在家闷了一天终于想明白了,要让西山根脱胎换骨,必须从根子上改,老是在原有基础上修修补补,即使竭尽全力,也是枉然,旧的衣服再怎么补也是旧的。

  谢艳丽当年是乡人大主席,在西山根包村。她目睹了刘占林为了西山根村不遗余力,大大小小的基础建设项目不知给西山根村争取了多少,他为西山根东奔西走,所做的每一件事群众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到现在,他已连任十几届党支部书记,每次换届选举他都是满票。对这样一心为民的带头人,必须给予全力的支持与帮助。可是,当刘占林提出大面积种植大棚蔬菜时,响应者寥寥,一部分人担心,大棚投入大,且西山根没有大棚种植经验,一旦失败赔得更惨。另一部分人还没有从“窝心瓜”的失败中缓过神来,思想偏于保守,觉得种一般性作物比较有把握,老守田园,多多少少还能收一些,“咱可不想冒一年颗粒无收的风险,还跟种倭瓜那样?连老婆孩子都得搭进去。”

  “换脑子!”

  他没有争辩,光靠嘴是说服不了群众,要让群众信服,顶要紧的是让他们得到实实在在的实惠。这些年他没少外出,见识了发达地区的农业,同样的土地产出有天壤之别,别人能做到的,我们为啥不能?思想决定思路,思路决定出路,此时他就剩一根筋了,无论如何也得换脑子,另辟蹊径,可这脑子又该怎么换呢?

  我很愿意和刘占林交谈,他见地朴实而又不失幽默,记得杰弗里·卡恩这样说过,脑和手的距离,是全世界最大的距离。这话讲得既有哲理又逼真,我们经常会有一些可以让自己成功的想法,但却没能使想法付诸行动。

  刘占林与班子成员开会,每次都免不了争吵,村部被旱烟味缭绕得乌烟弥荡。他对村干部说,群众对调整产业结构的担忧可以理解,因为有过失败的教训,可由于失败而裹足不前或甘于保守经营,等待西山根的将是平庸,当干部的首先要统一思想,观念更新,倘若用全新的视角去看待,一次的失败就会转化成雄起的动力。

  “你别给我们上政治课了,好听的话谁不会说,你就说到底咋干吧。”

  “具体咋干先放一放,出去看看吧,看人家是咋干的。”刘占林终于说服了班子成员。村南的嘎斯汰河开始融冰,沿冰水溢上河岸,亮晶晶的。南来的雁阵发出“嘎嘎”的叫声,这一切似乎预示着新的兆头,酝酿新的开始。

  “谢主席,帮忙联系一下,我们去南部旗县看一看。”谢艳丽与松山区取得联系,松山区西部的几个乡镇与西山根资源类型相似,有的甚至还抵不住西山根。

  去县城租了六辆大巴,准备把西山根人除了孩子和老人,都拉出去开开眼。可是,头天晚上他一宿没睡,他纠结的不是几千元的雇车钱,而是搞这么大动静,如果还不行那可是光腚推磨转圈丢人了,恐成全县的笑话。他想,果真那样就让位,去县城或其他地方打工,没脸在这混了。鸡鸣唱晓,他早早地爬起来,在全村转了一遍,莫名其妙地鼻子发酸,似乎此去外地参观就是一次悲壮的告别,同时他也隐隐地歉疚,西山根在他手里这么多年“涛声依旧”,而他已是“乡音未改鬓毛衰”了。晨阳露脸了,阳光懒洋洋漫过村头,清风在树梢上盘旋,鸡鸣狗吠把西山根吵得乱哄哄的,六辆大巴有序排列在村口,村民们已经急不可耐地登上大巴车,其中,有的并非是因为出去参观,而是因为长这么大从没出过远门。没有摊上机会的人跟刘占林急,他说:“别着急,全村劳动力都有机会,这次车装不下,下回。”六辆大巴上路了,浩浩荡荡开往松山区。路过赤峰,有人提议站半天。刘占林恼了,“村里出钱让你们出来不是逛街的,回去把日子过好了,自己花钱咋逛都行。”车绕过市区,一头钻进松山区西面的山坳。

  松山东部地势平坦,西部丘陵山区,沿羊肠一样的山路行走,有人晕车了,田野被挤压在山丘的皱褶里。第一站是初头朗镇,大家还没下车就感觉到了与西山根截然不同,西山根春种还没开犁,人家的大棚蔬菜已经渐入采摘期。放眼望去,成排成片的大棚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眼馋得心疼。来到大庙镇,满目是低缓起伏的山丘,好像找不到一块平展的地方。不看不知道,一比吓一跳。大庙镇山坡地多,论资源条件比西山根差远了,可人家在坡地建的大棚,一亩地收入3万多元,相当于西山根4亩最好水浇地的产出,看的群众脸红了。瞧瞧人家,这才是种地的,咱们简直就是在糟蹋土地。刘占林四处撒目,见一老汉在村头晒太阳,上前就问,你咋不种大棚?老汉不屑回答,我才不种呢。刘占林心头一惊,终于见到反对者,他很想听听反对的意见。

  “我一年土地流转收入三万,再去大棚里打工,年收入7万元,还种大棚干嘛。”

  刘占林接着问,你们这土地承包费多少?

  “每亩800左右。”

  刘占林的眼睛睁得比牛眼还大,西山根好地最多100多元,有的土地40元求着人家租都没人要。

  “你们那儿土地承包费多少?”人家反问。

  “我们哪……没你们多。”

  刘占林支支吾吾,脸上火辣辣的,实在难以启齿,说出来怕人家笑话,立即转移话题。百闻不如一见,第一批参观取经的想通了,他又组织第二批,要让全村各家各户都去感受一下。他特意拉上妇女娘们,她们对西山根推进产业结构调整有决定性作用。表面上男主外女主内,其实多数家庭都是娘们说了算,掌管着家庭的绝对决策权。一来二去一共组织了七次,成为西山根转折的开始。

  平庸者与成功者之间的差距不在别处,就在于“心动”与“行动”的统一,光说不练不行。马云说,“大部分人是晚上想千条路,早上起来走原路,如果你想好了,就马上做。”

  七下松山,对西山根产生强有力促动。群众的思想换了,在大棚蔬菜种植上空前的统一,刘占林决意趁热打铁,说干就干。那年的秋天不同以往的热闹,西山根最大的工程项目建设开始了,其情景让人联想到多年前农业学大寨时的“大会战”。为了节约成本,一个钩机没上,没用铲车,没雇用工程队,400处大棚全是刘占林带领群众用铁锹和本村农用机械挖出来的。第二年种植西红柿,尽管是他极力倡导的,可真的实施起来他的心却在打鼓,忐忐忑忑。那些天,他整天蹲在大棚里,像伺候“月子”一样。终于挂果了,他对棚里的西红柿像孩子一样养活,有空就钻进大棚里,像保姆一样数柿子,一个大棚平均2200棵,每棵结六个西红柿,至少1.3万个。西红柿熟了,红得让人心醉,可他却莫名其妙地忐忑起来。市场是一只无形的手,变化莫测,倘若再像倭瓜那样成了窝心柿子,那今后就没法干了。这场产业结构的大变革,攸关西山根村未来发展走向和百姓生活幸福指数的提升,好比是一场博弈,西山根再也经不起失败折腾了。战战兢兢地走进市场,出售价每市斤1.7元,刘占林算了算,与松山区大庙镇还差着一块。没曾想三天后每市斤涨到2.8元,每个大棚收入3万多,兴奋得他差不多魔怔了,几个人凑在他家里,喝得酩酊大醉。

  初战告捷,如同给刘占林注入一针兴奋剂,坚定了他大面积推广设施农业、彻底摒弃传统种植方式的决心和信心。

  老百姓是看中实惠的,一次可触可摸立竿见影的成功,胜过一百次口干舌燥的宣传发动,群众种植大棚蔬菜的积极性水一样沸腾了。多数家庭都有了自己的大棚,但这样的规模还不足以提高市场占有率。以外销为主的大田蔬菜,首要的是以订单农业为前提,而要满足订单,规模经营是起码的保证。刘占林把目光聚焦在西山上,这座默默无语的无名土山,在日升日落的岁月更迭中沉睡多年,对周围风生水起无动于衷,背负的旱坡地基本是望天收,风调雨顺收一些,遇到干旱就歇菜一年。全县党建融合工作启动,十二吐乡党委瞅准时机,乡党委书亲自谋划组建“十二吐乡达康脱贫攻坚联合党委”,刘占林担任常务副书记。

  “联合党委?”我理解党委是一个部门或一个地区的一级党组织,弄不懂联合是出于何意。

  “你看看党委成员就明白了。”

  在墙壁上,贴着一张“十二吐乡达康脱贫攻坚联合党委”成员示意图,我细数了一下,除县直包村单位,还有涉农部门以及地税、国土、工商、卫生等部门,包罗万象,成员单位有二十几个。

  “这些都是我们西山根用得着的单位,过去办事要逐一登门请示,现在不用了,他们都是党委成员,有事通知到西山根开个党委会,事情就解决了。”

  群众智慧蕴含着伟大的创造力,他们像土地一样朴实。联合党委整合资源,对西山周围旱作农业重新规划,确立了以大棚蔬菜为主导产业的达康扶贫产业园区,项目区除涵盖西山根村种植户外,对周边几个村贫困户实行准入政策,入驻的建档立卡贫困户在承包费上给予优惠。缺水是达康产业园不能回避的瓶颈,刘占林组织“北水南调”,从苏泗汰村前的河边安装提水管道,在达康产业园南端的最高处挖一个蓄水池,然后再有序流进各个大棚。

  村主任刘树清,会计温海,他们都是多年黄金搭档了,彼此配合默契。在刘树清和驻村第一书记魏思琪引领下,我登上达康产业园制高点。阴云密布,雾霭低垂,在产业园制高点俯瞰下去,成片的大棚排列整齐,方队一样等待检阅,这人为打造的风景别具一格,仿佛一张张水墨丹青,脚下凸起的山包已被削平,铺上瓷砖,花坛里花色争艳。本以为这里是观景台,其实是蓄水池的坝基,天池一样镶嵌在土山的半腰处。微风吹皱水面,而远端的云雾更低了,凭直觉一场雷阵雨即将到来。

  “西山根村大棚蔬菜虽然起步较晚,但把松山的经验直接嫁接过来,没走弯路。”

  显然刘占林对“七下松山”感到满意,除本村人经营大棚外,出乎意料的是外地部分人也悄悄跟了过来。刘占林在产业园巡查,发现一个人有些面熟。

  “老张,对吧。”

  一对夫妇抬起头来,像老朋友邂逅一样。男人叫张学良,当年七下松山,曾听他传授过大棚种植经验。

  “没想到师傅到徒弟这来了。”

  “嘿嘿,还管那些,哪儿挣钱就到哪儿去呗。”

  张学良两口子听说西山根大棚种植成了气候,就举家来这里承包大棚,当年就收入9万元,这无疑对西山根大棚种植起到示范作用。可一部分人还在观望,畏手畏脚。贫困户耿立伟种大棚的成功,对西山根设施农业全面铺开推动力不小。耿立伟一家三口,老婆有病,女儿上学,他这人有些蔫吧,干一把死活计,日子过得漏洞百出。2016年村里推广大棚蔬菜,村里给他两个大棚免费种,当年收入6万元,老实巴交的耿立伟有了信心,第二年又承包了四个棚,买了农用车,话也多了,还充当起经纪人。

  “连耿立伟都种成这样,咱们还等啥呀。”

  那些还在观望的人受到刺激,设施农业在西山根汹涌起来。靠种大棚村民有了丰厚回报,最低的也是人均收入万元以上。截至2018年8月,西山根已发展大棚1000多处。一个棚脱贫,两个棚致富,在西山根已经是不争的事实。

  “没有产业支撑的脱贫是不稳固的,靠输血不造血的脱贫是没有基础的。”这是几年来刘占林带领群众脱贫攻坚的实践总结。

  “在没建成达康产业园之前,土地承包费每亩100元没人要,现在每亩600元争着承包。”刘占林算了几笔账,全村土地流转5000亩,仅此一项年收入300万元。产业园为村民提供了打工机会,长期雇工400人,季节性用工200人,打工收入合计600万元以上。

  “我算整明白了,本以为做好村干部靠大公无私就行,过去就知道领着老百姓干,可方向不对路,就等于是瞎干,西山根之所以变成这样,关键是选准了路子。路子对了还要会干,好比打仗,光知道放枪不行,要讲究点战略战术。”

  听了刘占林的话,我忽然想起有位作家说过,如果买了方向相反的火车票,每到一站都是错的。反之,只有选准了路线,才能走在正确的轨道上。由此,刘占林在西山根的威信进一步强化。年初村两委班子换届,刘占林再次全票当选。

  “老牛不松套,还得继续干。”刘占林六十岁,身体硬朗,他现在是书记村长一肩挑,还没有歇歇的意思,西山根的群众说,他们需要他继续驾驭这架日益加快的大车。

  西山根村并非以一业为主,全村养牛户大户180户,一年育肥出栏两次,每次售牛收入在600万元以上,每头牛净赚1500元。养牛专业村与蔬菜专业村优势互补,形成了循环经济。

  西山根的崛起,对十二吐乡乃至周边地区,产生“传帮带”作用。过些日子,刘占林准备带部分群众去北京郊区参观,还得让群众换脑筋,产业升级问题提到日程上来,村里还计划建个保鲜库。而最近他之所以走不开,是因为前来参观的络绎不绝,有时一天就接待十几波。搞笑的是曾经七下松山拜师学艺的大庙镇也组团来参观,刘占林觉得不好意思,“这些都是从你们那儿学来的。”师傅请教学生多少有些滑稽,可松山人非常大度,“我们不是来学技术,而是学你这个人。”许多参观的人看完后都感叹,一个人选对了,一个村就有希望。

  “西山根没有贫困户了吧?”

  “有啊,怎么可能没有呢?”

  刘占林认为,再富裕也有弱势群体,这些人基本丧失劳动能力,年老多病或先天性的残疾,只能靠政策保障,互助幸福院就是很不错的扶助方式。即使2020年达小康以后,谁也不敢保证没有新的贫困户出现,扶贫将是长期性的。

  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我还以为走进了休闲度假村。西山根互助幸福院建在房家店,院里的白杨树参天,中间空地栽着花草和果树,还有樟子松和金叶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生态园。幸福院的房子也有别于普通农房,房脊颇高,正门上方三角形的门脸似乎有些欧式风格,一幢房子分两户居住,每户60平,门前有个菜园,有的不种菜,种了花草。

  “互助幸福院占地64亩,入住50户。”院长刘大利介绍,幸福院内有活动室、卫生室、图书室、会议室,功能齐全,幸福院的公益岗位均由居住在这里的老人担任,划分责任区,每天保洁员清扫院子。有位八十多岁的老党员自告奋勇,担任幸福院政策讲解员,每天都搜集报纸,看电视新闻,准备教案。

  走进幸福院那天是漫阴天,偶尔落下几滴雨,似乎是一种暗示,真正的大雨瓢泼将在夜幕以后。早期这片土地姓房,建国后地主的土地分给农民,房姓也从此凋零,只留下房家店的村名。十几位老人正围坐在果树下的石桌旁,我插进他们中间聊了一会儿,感觉这些老人过着退休一样的生活。

  幸福互助院都是来自全村65岁以上无依无靠的贫困老人,每户房顶安装紫晶电板,像是头顶着礼帽,既能发电,也起到美化装饰效果。光伏电板发电总量62.5千瓦,每年每人可获得光伏发电收入分红650元。陪同采访的王建莹乡长说,夕阳产业在农村前景广阔,与政府社保体制、健康扶贫和扶贫基金有机结合,老年人的养老问题迎刃而解。有的老人体力恢复,还到幸福院外面的产业园打工,贫困户魏广林两口子住在幸福互助院,2017年在产业园打工收入9万多元。

  一张张幸福的笑脸,氤氲着和谐的惬意,没有半点儿的矫揉造作,幸福是发自内心的。王忠老人行动不便,每天由老伴张淑琴推着轮椅,在院内花草绿树间的步道来回游走几遍,其他老人也跟班似地一起遛弯儿,有说有笑。脑梗让王忠老人有话说不出,可此时无声胜有声,眼神传递感恩。李桐老人在家时连双拐都买不起,拄着两根木棍走进幸福院,生活的好转和精神焕发,让他彻底扔掉了拐棍,每天伴着夕阳与幸福院的老人一起扭秧歌。莫力沟村的魏树海,一次车祸让他由富裕户沦为特困户。搬进幸福院,他享受脱贫攻坚各项政策,身上的负荷减轻,体力也恢复了,用贷款买了皮卡,在达康产业园承包了四个大棚,对于未来他信心十足。

  金秋送爽,大田里的农作物开始微微泛黄了,而野花恰是最艳的时节,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这一波艳色凋谢后,便是一年收获的舒展。

  平展在西山根西面土山上的达康产业园区,1000多处日光暖棚有序排列,宛如写在大地上的诗行,折射出致富的辉光。在300多户经营者中,容纳建档立卡贫困移民户90户,来自7个自然村。小西沟村兰国利自从儿子得了一种怪病,他家的日子急转直下,跌入特困户的深渊不能自拔。两口子带儿子去北京、天津、沈阳看病,欠下30多万“饥荒”,医院权威确诊,儿子患的是进行性基因营养不良,浑身无力,只能卧床。他们回到村里,边干活边给儿子治病,偏偏祸不单行,屋漏连阴雨,他家的房子被冲毁了,无奈只能借房住。脱贫攻坚大幕拉开,也是他家转机的开始。享受健康扶贫政策,核销了大部分医疗费用,儿子上了低保,他有一种从水底浮出水面的感觉,两口子腾出手来,聚力家庭创收。2017年他家进入达康产业园,免费种植一个棚,当年纯收入2.5万元。他信心倍增,2018年又包了六个棚。

  “能行吗?”我有些狐疑。

  “没问题,按规定我们只能免费种一个棚,再多种就得付承包费了。”

  走进他的大棚,第二季柿子刚刚核桃大,善捕信息的兰国利预判2018年柿子可能涨价,自信他家的大棚至少多收入5000元。

  与兰国利大棚隔一幢是王华家,村里人不会忘记王华家以前的日子,有房有车,上等户的生活水平。印证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那句话,王华得了肾病,他家的日子有如踏上跷跷板陡然变脸,夫妇二人把车和房子卖掉,踏上边打工边治病的漂泊之路。在外打工七八年,王华的病没见好转。他们返回十二吐,借住在弟弟家。2017年春,脱贫攻坚政策阳光普照到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庭,村干部来到他家,告知他家已被精准识别为建档立卡贫困户,王华可享受健康扶贫政策,上了低保,可以去西山根达康产业园区免费种植一个大棚。妻子晏海芬顶起家里的大梁,一年下来,大棚收入4万元,2018年收入能有5万元,两口子合计再租一个棚。产业园区为移民户在大棚边统一建了新房,房间窗明几净,室内整洁,女儿考上内蒙古师范大学,妻子晏海芬从厨房走出来。

  “要是不摊上好政策,我们家都活不起了。”

  活不起了——是他们当年生活陷入绝境的真实心态,如今阳光照射静籁,温馨满屋,活得有滋有味了。

  随乡长王建莹来到达康产业园区最西端,那里有500亩食用菌暖棚兴建正酣,业主潘建刚是河北平泉人,从蘑菇之乡把产业的触角伸展到这里,将给十二吐乡达康产业园区增添浓墨重彩的一笔。几台钩机不停地点头挖土,暖棚的主体框架已经形成。潘建刚说,九月底暖棚将建成使用,在家乡平泉已准备好50万个菌棒,年底就可出菇。

  站在地头展开视野,北面的锅撑子山倒像一个硕大的蘑菇,开放的田野一直蔓延到嘎斯汰河边。乡长介绍,达康产业园让西山根村农民受益匪浅,尤其是贫困户更为突出。全乡采取拔萝卜方式把有劳动能力的贫困户移民到这里,基本上是当年进园当年脱贫。

  “资源变资产,资金变股金,农民变股民。”

  王乡长的话提振人心,这种静与动的转换已成为现代农业走向的风向标,站在高点上谋划,乡村振兴的切入点和未来愿景初见端倪。而这一切,都得念及刘占林,他是政策的具体实施者,随着年龄增长,体力有些跟不上节奏,他把精力主要集中于谋划。

  “十二吐乡以锅撑子山为界,将规划托起这一区域产业带动的脱贫致富产业密集区,与食用菌园区隔一条路便是返乡创业园区,开发建设面积500亩,以吸纳能人为主,打造农产品高端业态,开发新品种,与3000亩蔬菜园区、500亩食用菌园区构成三个主体产业单元,开发高产紫花苜蓿一万亩,经济林5000亩,整个大产业园区立足西山根,辐射带动全乡,互促互补,高效互动,集采摘、体验、观光、农家乐于一身,打造生态农业观光田园综合体。”

  西山根与贫困彻底挥别了,悦动的活力将推动他们接近前列。返乡创业园又是刘占林极富想象力和创造力的创意,吸引力和凝聚力毋庸置疑。那些走出去的农民工,不乏成功者。他们积累财富的同时,也学到了先进的技术和经验,思想更加开放开阔,致富不忘乡里,月是故乡明,返乡创业之心人皆有之,不知他们会搞出什么花样来。

  太阳躲进云层,清雨淅淅沥沥,我们躲进何连山的蔬菜大棚里。何连山68岁,村里人都叫他老何。老何种地是把好手,倔脾气也是全村闻名。他家落入贫困也是源于生病,把土地和房子让儿子耕种,老两口搬进产业园区。他家种植的大棚七分地,在产业园是最小的,2017年净收入9000元,老何已很满足。年龄大体力不行了,儿子经常来帮助料理。儿子说,2017年遇上干旱,十几亩地的收成还赶不上老爸七分地的大棚。大棚虽小,但老两口吃的用的足够,棚外空地种着玉米和白菜辣椒。自足的心态让老何气顺了,脾气变得温和,跟谁说话都笑呵呵的。老伴焖一锅的甜玉米,扑鼻的香味弥漫屋里屋外,热情的老太太高低让我们尝尝,站在门前啃了一根,乡村美味真的无以言容。

  西山根外出打工的很少了,产业园区1000多处大棚,常年用工二三百人,临时用工高峰时六七百人,日工时100到120元,谁还舍近求远?刘占林掰着指头跟我算账,一个正经干的庄稼人,靠园区打工每月至少3000元,自己种一个棚,每年保守收入3万元,如果这样日子还不行,那也忒完蛋了。

  我再次来到西山根已是2018年的深秋,刘占林已是林西县蔬菜商会会长。在村史馆二楼,他站在全县的高度,就商会运作及林西县蔬菜产业发展远景侃侃而谈。他已经60岁,带领西山根已经打拼了40多年,看起来他的精力依然旺盛。

  他是位很有幽默感的人,在群众中威信很高,在支书岗位干了四十年就是最好的评价,每一次都是高票当选。他说,“村级换届千万不要把手中的那一票不当回事,选对了就猛干三年,选不好非但不作为,直接影响全村发展停滞或倒退。”这话说得实在。在农村牧区周走采访期间,见到一些村平平淡淡,就是两委班子没选好,没有一个好的带头人。

  刘占林指着墙上的商会理事名单,全县有一定规模的合作社或种植大户都在其中,甚至还有北京最大的蔬菜交易市场的老总,国庆节后就带领商会理事去北京对接,让林西蔬菜直通车进入首都。

  达康——静默千年的西山根土山终于有了山名,意有所指,如同孩子上学有了学名。太阳就要落山了,一道道黄昏的日色和一片片湛蓝的暗影错杂交汇,形成一缕缕细如发丝的光线。在这苍茫的暮色中,炊烟袅袅竟是情绪的宣泄,待到明晨日出,又将是沐浴后的新颖,成为西山根新的期待。

  (作者系内蒙古作协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协会会员,红山区作协副主席,赤峰市文学评论家协会秘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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