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  话  梦   

柴福善

在中国作协六代会上，见到著名儿童文学家葛翠琳女士，虽七十有余，依然目光精神，气韵生动，尤其谈吐间，总觉隐隐跃动着一颗童心。那晚，葛老送我一本才出版的《十八个美梦》，这不是一本童话，是老人家七十余年童话般人生的回顾与检点。她坐下来，同我亲切交谈，不知不觉里我便走入了老作家的心灵。

葛老河北乐亭人，与李大钊同乡。小时随母亲去姥姥家，路过大黑坨村，在一座灰砖墙宅院大门前停住，不顾三九严寒，母亲让她向着大门三鞠躬，说这是李大钊的家。她深深记住了，以至后来久居京城，每回故乡，常往李大钊故居，大门前默默流连，李大钊为祖国为人民慷慨捐驱，其精神无形中激励着她，只要一息尚存，就要一心给孩子们写作。

她祖上曾出过翰林，而祖祖辈辈都以教书为业，可谓书香门第了。爷爷讲三国故事，诸葛亮神机妙算，她听得入神，每讲至精彩处，爷爷卖个关子，不讲了，说：我给你们背诵诸葛亮《出师表》。爷爷神情庄严，语调抑扬顿挫，字字激情，震人心弦，感人肺腑。她虽不懂全文的内容，却感受到一种气势磅礴，胸怀坦荡，坚不可摧的意志，唤起她一种崇高的情感，久久于心灵回荡，这是她童年时代美妙的享受。该读书的年龄，随弃教经商的父亲进了京城学堂，这在旧社会，已是天大的福份了。从此，便告别了故乡。童年背诵的书，一生铭刻心中，不会因时间而销蚀。在那十年浩劫是非颠倒、罪恶横行、真理被践踏的年月，身遭批斗，挂黑牌儿游街示众，以病弱体力挖河运石修路，在精神的大苦闷大寂寞里，默诵爷爷教背的篇章，心里顿觉一种慰藉一种温馨。

葛翠琳手迹

少女时代她以优异成绩考取了师大女附中与崇慈女中，又以优异成绩被保送到燕京大学。在美丽的燕园，她没有认真读书，并不后悔，因为她以全部精力，游行、罢课、宣传、演出，投身于轰轰烈烈的学生运动，投身于新中国的缔造中。记得童年时代最刻骨铭心的痛苦，是清晨在日本宪兵的监视下，升日本太阳旗，必须高仰着头，行注目礼。哪个同学流泪了，就遭宪兵的皮带抽打，老师以身体相护，残暴的宪兵竟一脚将老师踢倒在地！那简直是炼狱，让每一个中国孩子，深刻体味着做亡国奴的滋味，切盼着：我们祖国的国旗几时在眼前升起！在燕园，和同学们高唱着“兄弟们向太阳向自由，向着那光明的路”这首《光明赞》，只有一个念头：祖国的需要就是我们的志愿！当解放大军浩浩荡荡进入北平城，她毫不犹豫地脱下学生装，换上列宁服，走出校园。她亲身参加了新中国开国大典，庄严的国徽，耀眼的红旗，雄壮的国歌，群英聚会的天安门城楼，毛泽东主席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声音传遍五洲四海！广场年人们欢呼跳跃，激动的泪水，发自内心的笑声，彩绸飞舞，腰鼓震天，在雄壮的国歌里，第一面五星红旗冉冉升起，这是新中国的旗，是人民的旗啊！一幕幕一景景，五十多年后，记忆依然那么清晰，仿佛就在刚才！然而时光终不会停驻，她已然由一个生动活泼的十九岁小姑娘，摇身变为步履蹒跚的七十二岁老奶奶了。

开国大典结束了，她回到北京市委大院。宣传部长李乐光见到她，亲切地称她为小同乡。因为他是李大钊的侄子，正整理李大钊传记材料。她曾问：“建设新中国，我在什么岗位上好呢？”他笑而不答。终于在开国大典这天，他问：“你觉得今天最美的是什么”她顺口说：“一切都美！”想了想，又说：“我觉得孩子们更美！”他笑了：“你为孩子们写书吧。”“能行吗？”“不要老想着当作家，要想着祖国的孩子们需要你写。孩子是祖国的未来！你的写作就从新中国诞生起步，只要付出了全部心血，就是成功！”她记住了，不久，就发表了一篇童话诗，从此开始了儿童文学创作平凡而又艰辛的历程。

葛翠琳的作品

应该说，儿童文学成就了她，至1956年即出版了三本童话故事集。那年我才出生，如果不是家庭生活困顿，我想母亲一定会给我买一堆花花绿绿的童话书的，其中一定有葛老的童话，而童话中所体现出的聪明智慧，一定会照亮我的童年。这只能是一种如果一种假设，但当我过了不惑之年，因认识了葛老，而认认真真地拜读五十余年来葛老用心血和汗水孕育的一篇篇童话，使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弥补了人生的缺憾。扯远了，《野葡萄》即写于那个时期。1988年葛老赴瑞士日内瓦，参加“儿童书籍国际奖”评选，葛老带去了自己的作品，经过10个国家的评奖季员，几轮投票表决，《野葡萄》最终杀出重围，一举获得优秀作品奖，作品具有的“卓越的民族文化特点”，受到评委们一致认同。半个世纪以来，她潜心于童话，创作出长篇童话《鸟孩儿》、《幸运明星》、《会唱歌的画像》，中篇童话《翻跟头的小木偶》、《最丑的美男儿》、《半边城》，短篇童话集《野葡萄》、《云中回声》等数十本，可谓著作等身了。作品被翻译成英、法、德、俄、日等多国文字，早已闻名海内外。1982年她访问日本，一位幼儿园跑过来拥抱她，激动地说：“我给孩子们读过你写的童话《金花路》，多美的中国童话，我和孩子们都很喜爱它。”好的书，使人终生受益。她小时老师就给读《安徒生童话》，读《寄小读者》，读《背影》、《万卡》、《最后一课》。而今她的作品也被老师读给众多的孩子，真让她由衷地幸福！她的童话植根于民族土壤，寻求诗与故事的巧妙结全合，追求真善美的境界，形成了独特的艺术见格，在我国儿童文学创作中占有重要地位。

儿童文学成就了她，她为儿童文学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1957年被打成右派，下放京郊农村劳动改造，黎明出工，顶着满天星星收工，超负荷地劳动。丈夫远在外地，才出生不久的儿子只得由老父亲照管，一两个月也不能回家探望一次。沉入生活底层一下就是二十年，有多少东西想写，却不能写，只有深埋心底。可以说，她经历了那么多坎坷，看到过那么多丑恶、痛苦及不平事，依然对生活充满信心，依然保持一颗童心。一颗美的心灵，沉浸在别人无法窥探的童话世界里，寻觅美的画面。如她在农村，曾组织幼儿园，悄悄给孩子们讲童话，讲心底的童话。故此她曾说：“童话使我爱这个世界。尽管人生之路坎坷艰难，我对世界充满了爱。”

她在童话写作中，受到了老作家们的热情扶植与熏陶。1950年，她在北京市文联任老舍秘书，创作部的作家大多把作品送给老舍看，老舍批注的意见都是她先看过，老舍对大家谈意见她也在场，并作详细记录，老舍新作完成，总召集创作干部听他亲自朗读，然后，请大家提意见。这期间，她已发表了不少的童话作品，但对如何当作家，却闹不明白，有些青年也就这个问题经常给老舍写信求教。老舍感叹地说：“青年，总盼着出名，可他不知道，人一旦出了名，那名字就不只属于自己。当作家，不能胡说，对自己写的每一句话，都要负责任。读者买你的书可是掏了钱的！必须想着：你的书给予读者什么！”多少年了，她始终牢记着老舍先生的话。一代文学大师老舍于“文革”中被迫害致死，1994年，已年过花甲的葛老，深情地著长篇文章《魂系何处——老舍的悲剧》，纪念老舍，以历史的真诚和情感的真诚直面过去，拷问灵魂，以凝重洗炼的语言真实地再现了历史风貌和人情世态，即有历史的沉重感，又有深刻的现实意义，被称作“近年来不可多得的好文章。”

葛翠琳照片

记得1951年，冰心一家从日本回国，老舍带她去看望冰心。冰心亲切、真诚、朴素、善良，与她童年时代读《寄小读者》时想象中的冰心融合一起。从此开始了与冰心长达几十年的交往，她视冰心，既是老师，又是朋友，更亲如母亲。一次，她说：“我不是中文系的学生，没有系统地读过文学课，学习创作是从头儿学起。”冰心说：“我要写新的生活，也是从头儿学起。”她心里热乎乎的，就像一个初学音乐的孩子，艰难地拨弄琴弦，突然找到了音准一样，心中充满了欢乐和自信。她听冰心谈回国后的感受，一些生活里见惯了的事物，冰心竟有那么新鲜的感觉，不能不使她为之惊叹！后来她读了冰心的新作《三寄小读者》，再次为冰心那热爱生活的激情所感动，从平凡的人、平凡的生活中，发现美好的心灵、美好的事物，尤其是从大自然的美中，寻找到富有哲理性的思想火花儿。她明白了，冰心是用美好的心灵去感觉的，把一颗真诚的爱心，给予了一代又一代读者。她深深受到冰心熏陶与影响，创作童话五十年，不同风格，不同表现手法，展现了她跋涉的足迹，而作品内容多以高山大海为背景，那是她向往的世界。山的崇高，海的辽阔，是童话的摇篮。尽管漫漫人生路，风风雨雨里，她登了多少山，踏了多少海，就像一本大书，她深知仅仅是读了个开头，愿和小朋友一起，继续读下去。无论如何，冰心的影响将是伴随她一生了。正因如此，她很想以冰心名字创办一个儿童文学奖，美国作家韩素音女士慷慨解囊，在冰心九十大寿之时，这个童话梦变为现实。“冰心奖”已创办十二届了，推出一批批儿童文学作品与作家，在海内外产生广泛影响。而她亲任秘书长，默默地做着组织、评奖等大量的繁琐工作，甘作一片绿呻，精心哺育童话这朵艳丽之花。

葛老今生做了一个长长的童话梦，她又把这个梦细分为十八个美梦。灯下品读再三，发现老人家已实现了十五个，心中还有三个美梦：建立冰心奖陈列室、在农村建一个冰心儿童图书馆、获奖的作者与海外儿童文学家进行交流。她叹息说：“估计这是我今生难以实现的了。”这声慨叹深深打动了我，我虽不写童话，但我愿为之奔走，尽绵薄之力，帮助老人家把这三个美梦成真！

葛老笑了，笑得很幸福，而幸福里一片灿烂的童话世界。

（2002年1月7日凌晨）

附记：现在，冰心奖陈列室、冰心儿童图书馆已落成于我的故乡平谷图书馆，与海外儿童文学家交流活动正在运作中，葛老的三个美梦不再是梦了。

（2003年6月15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