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小蕙:走近张洁
1) 张洁现在真动人(她不许我们说她美丽)。
不管是日常家居,还是出席什么场合;也不管是随便的衣着,还是打扮后的正式装束,反正什么衣服(有时候仅仅一件棉质的T恤衫)一穿在她身上,就像被美神维纳斯洒过一遍圣水,立刻显出非同一般的高雅。
每次我们几个女伴儿聚会,一见面,准惹得其他几个大呼小叫:
“哎呀,张洁,你今天怎么又这么漂亮!”
“嫉妒死了! 嫉妒死了!! 嫉妒死了!!!”
张洁则每每赶快分辩:“我哪里漂亮? 人都老了,‘漂亮’早不是属于我的词了。”
是的,她一直否认自己“漂亮”。她说过,我们家的女人,我、我妈妈和我女儿,只有我妈妈,真是天生漂亮,后天又美丽;我和女儿呢,则都是中等人。别人之所以说我们漂亮,其实是说我们的衣着装束比较得体,说话做事比较有教养,是认为我们的风度气度还可以吧?这其实不是“漂亮”。一个女人动人不动人,不在于脸盘长得漂亮不漂亮,而在于她美丽不美丽,这“美丽”的要求就比较高了,有性格因素、教养因素、文化修养因素等等,有些女孩子可以说很“漂亮”,但却称不上“美丽”。
我理解张洁的意思,这其实也是文明世界的一种共识,“漂亮”属于天然的东西更多些,比如有些女性天生明眸皓齿,身材修长,这是爹妈给的,可以称之“漂亮”;而“美丽”在于气质,主要是后天的修养,要靠女人自身琢磨(“玉不琢,不成器”的“琢磨”),修养越高,档次越高,一个身段、相貌平平的女性,就可以具有卓尔不群的魅力。
张洁就已经“琢磨”到这境界了,这是“轻解罗裳,独上兰舟”的境界,是“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的境界,是“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的境界!
了解张洁的人才知道,她也是经过了多少坎坷、困顿、挫折、风风雨雨、直至被命运的霸主之鞭抽得遍体鳞伤……之后,一次又一次战胜了自己,保持了精神上没有垮掉,才得以伊人独立,“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也才终于穿越了万劫不复的黑森林,走到今天这一片宁静的绿草地。
2) 她太不容易了。这几年,命运的灰狗老是追咬着她的脚踝----先是她亲昵的女儿远飞美国去读书,工作,结婚,安家落户,不复飞回她的窝;又是与她相依为命的老母亲生病,治病,住院,去世,走得一去不回头;最后,就连母亲给她留下作伴的大白猫咪咪,也终于一病不起,驾鹤追随她母亲去了,空遗下悲风中病病秧秧的她。只这么三两个折腾,一个“簇带争济楚”的温暖家巢,转瞬就换上了“怎一个愁字了得”的旋律,这个打击实在太大了,超过了张洁的承受能力,她苦心准备了好几年、第一部初稿已近杀青的长篇新作,在18个月里,居然再没写一个字,这对于以写作为生命的她来说,简直是生生死死的厮斗!
每个人的一生都会有磨难的,不仅包括普通人,也包括著名人物在内——他们不是神,也都有脆弱的时候,需要帮助。
万幸,张洁及时地获得了这个帮助,美国的WES—LEYAN大学(威斯廉大学)邀请她去讲学,讲授中国当代文学,给她提供了两年的时间。这两年对她来说太重要了,在校方给她提供的一间靠近树林的小屋里,张洁慢慢品尝着新英格兰与故国完全不同的春夏秋冬,缓缓地医治着心灵的痛伤。
春天最好过,小屋的前任房主在周围种植了大片的郁金香,这种性格浓烈的花,色彩本极多,簇拥着张洁的,恰又是她喜欢的那几种颜色,花开花落之间,春天悄然移远了脚步。夏天,别人家里都热得难熬,唯张洁的小屋上面,有一棵遮着屋顶的老松树,就像一名恪尽职守的老卫兵,又像一个呵护孙女的老祖父,倾力伸展着枝杈,排拒炎热的阳光,以至于连风扇还没打开呢,秋天就来敲门了。摇曳的秋风到底有些寥落,是容易带来忧郁的日子,但幸好新英格兰是远近闻名的红叶观赏区,好比北京的西山八大处,张洁独自一人坐在窗台的小沙发上,看落叶飘摇,听林涛起伏,细细品尝着光线斜穿过树林的璀璨,也细细驱赶着内心的哀伤。冬天的大雪则彻底震撼了她的灵魂,在北京多年,她不是没见过大雪,可是美国东部的大雪奇景使她回到了神奇的童年,她不由自主地抓起笔,写道:
“周围的树林在暴风雪中狂舞,风暴恣意地在树梢上奏出忽高忽低、忽紧忽慢、地动山摇的轰鸣,让人感到莫名的慰藉……铲雪车把路上的积雪推向路边,于是垒起了一扇扇雪墙,看不见人们走在街上,只看见颗颗头颅在雪墙上方移动……”
真正使张洁心头轻松的时刻,是和学生们在一起的时光。美国的大学生们都是快乐的大孩子,单纯,天真,睁着一双碧蓝的眼睛看着你,无论你说什么他们都相信。张洁指导他们读王蒙、读汪曾祺、读王安忆……读完了当众念,当然是用中文。然后是发表意见,喜欢或者不喜欢,为什么? 喜欢或不喜欢哪些段落,又是为什么? 再然后是全班共同讨论,互相打分。最后,才是张洁老师批改、指导、判分。美国的大学生们性格不同,感觉不一样,观点更是五花八门,他们最喜欢的中国作家是王蒙。
在那寂寞的异国他乡,张洁也有她的盛大节日,这就是去看望女儿和女婿。这一对令张洁感到美好感到骄傲感到安慰的优秀的年轻人,他们的小窝,就在毗邻康州的一个小城市里,温馨、快乐而舒适。可惜,路途还是太遥远了,乘坐大巴士来回要6个多小时,因而不能经常去。所以张洁最殷勤探看的地方,还是她小屋旁边的树林子,早晨去看望在金曦中啁啾的小鸟,傍晚去和知名的或不知名的小草小花们,说上一阵心里的话。
3) 郁金香开过两次,时光就不再来。于是,穿过新英格兰那道高高的雪墙,张洁从大洋彼岸,回到了别离两年的祖国。
感觉世界大变了样子。虽然街道依旧,人流依旧,朋友依旧,阳光、温度、语言、表情、蔬菜、水果、飞机、火车、汽车……皆依旧,可还是摆脱不了“换了人间”的感觉。也许是已不大习惯了喧嚣?
又一次的大撕裂、大痛苦、大彻悟,张洁终于重新获得了勇气,撕扯开自己的胸膛,在电脑前坐了下来。看世界的目光全然不同了,第一稿全部推翻,重来! 值得庆幸的是,原先担心隔着18个月的时光沟壑,道路已不再通畅,可谁知,久蓄的激情竟化作女娲的七色石,不仅铺平了写作的道路,还补上了心灵的天宇,写作使张洁宁静下来。进展意外的顺利,也使她慢慢找回了自己,不由得信心大增,她有时会抬头朝一箭之遥的天安门方向望上一眼,广场上空有许多风筝,有的已高高地飞入云霄!
这部新的长篇,是一个宏篇巨制,也许要写三部或者四部。对张洁,它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她甚至说过,这可能是她一生中最后一部长篇了! 因此,她在使出全身的劲儿,写,写! 她基本上谢绝了一切社交应酬,还谢绝和推迟了奥地利、德国分别提供的出国写作的邀请。她一门心思地蜗居在北京前三门大街自己的家中,拿着自己的心血和命,“换”出一个又一个字。
从她最初的《从森林里来的孩子》,到今天这部还未起好名字的长篇,张洁把她一生最好的年华,捧献给了文学。可如今,却意想不到地听见她在一声声叹息:
“跟你们大家说实话吧,现在再看我以前所有的作品,都觉得不行了,真是对不起读者。我写小说,直到今天,才觉得从容自如了。”
这话说得跟她的人一样美丽动人。
4) 不错,张洁的美丽动人,是来自于她的风度,她的气质;更是来自于她的琢磨,她的修炼。然而我认定,归根结底,还是来自于她的经历和苦难——她好比一只涅槃的火凤凰,已经飞过了碧海云天!
写于199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