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久辛:莫言上学
本文作者是莫言在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上学时的同学,他们直到今天仍然是朋友,也是创作之路上的同路人,对于莫言的文学创作,有很真切的感受。
莫言,原名管谟业。当兵前只上过小学五年级。这就是莫言的基础,也是他的“起跳线”。
“我自己写的”
莫言小时候非常调皮,而且嘴碎,爱胡闹、捣乱,为此还受过处分呢。一次,他看见同学刚买了瓶钢笔水,便说:“我一口可以喝掉。”那同学不信,他二话没说,拧开盖儿,一仰脖子就喝干了。满嘴蓝牙,狰狞恐怖,加上他一傻笑,把老师都给镇住了。讥讽他说:“好啊,管谟业同学肚子里有墨水啦,是咱班的‘高级知识分子’呢!”
不久,学校放电影《农奴》。散场后,莫言图谋不轨地对同学们说:“学校是监狱,老师是奴隶主,班干部都是狗腿子。只有咱们普通同学是奴隶。”这话说得显然有报复老师的味道,很快便被警惕性很高的同学告到了学校,于是便有了结果——给了小莫言一个警告处分。
虽然这件事逼着莫言努力表现,最后撤销了处分。但参军后每次填表,尤其看到“受过何种处分”一栏时,莫言内心里都要翻腾一下子。他对我说:“这件事,逼得我半辈子没敢抬头,更不敢挺胸。”
在小学,唯一值得莫言夸耀的,是他写作文。别的同学老是面面俱到,语言也多是干巴巴的。莫言不同,他把场面上的事一笔带过,留下笔墨写他认为最精彩的,写人物动作、表情,写同学们奔跑时额头上的汗珠子,写映在地上的影子怎么和天上飞的燕子的影子叠在一起……
一次放学,老师把莫言留了下来,问:“你这篇作文是从哪抄的?”莫言说:“我自己写的。”老师不信,非逼他再写一篇,而且要他马上写,不能回家,说:“题目《抗旱》,写吧。”
莫言走投无路,只好铺开纸、提起笔,写开了。写完往老师面前一推,老师看了,“咦咦咦”地说:“人不可貌相,确实不错啊。”第二天,便将莫言的作文当范文给中学生们朗读。由此,这个老师彻底改变了对莫言的看法,还常去他家串门,并嘱咐他多读书。
当时农村没电,为了省油,莫言家的那盏油灯挂在堂屋的门框上。灯火如豆,光亮有限,莫言个子矮,脚踩在门槛上才勉强能就到灯光。天长日久,门槛儿竟被他踩出个豁子。那时的小莫言,几乎读遍了《苦菜花》、《红日》、《保卫延安》等等红色经典。
一次他读欧阳山的《三家巷》,当读到他爱慕的女主人公区桃牺牲时,竟趴在牛栏里哭得昏天黑地。老师听说了,道:“这孩子,太复杂,长大咋办呀?”
在部队这所大学校
一个人,说长大,就长大了。而长大的标志是什么呢?1976年初,在棉花加工厂做临时工的莫言发现了两个重要的职工:一个是公社武装部部长的儿子,一个是武装部副部长的侄子。要么说莫言早慧呢,他悄悄地向这两个人靠拢,有意识地跟他俩人搞好关系。
莫言说:“这很小人啊,但往年贫下中农的孩子成群结队,什么好事儿也轮不上我,跟他俩搞好关系,以后当兵就有希望了。”果然,征兵开始了,莫言迅速报名,立即给这两个“好兄弟”写信。还别说,真顶用啊。入伍通知书都是民兵连长亲自送来的。虽然一句话没说,扭头就走了。但莫言心里明白,他这个小人物,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来到部队后,新兵莫言各方面都很努力。办黑板报,写广播稿,还当了文化教员。可怜莫言只上过五年小学,他差不多把所有能请教的人,都请教了一遍。有个无线电技师,数学特别好,他便缠着人家给自己补课。功夫不负有心人。不久,政委来视察工作,单位领导汇报了莫言的情况,并说:“不提起来就可惜了。”政委说:“好,我明天听听他的课。”
当天晚上,莫言就把三角函数那一节的三道例题,背了个滚瓜烂熟。第二天一上台,便口若悬河地讲开了。声如洪钟,把隔壁授课老师吵得无法上课,而他呢?连书都不翻,板书公式、例题及定义,全是一甩而过——潇洒啊。
他们政委是老牌大学生,下了课就问莫言:“小家伙,你是哪个大学毕业的?”莫言咧着嘴笑,说:“我哪上过大学呀,农村来的。”那时,莫言已在《莲池》发了四五个短篇小说,政委向总参干部部汇报说:“这个兵,又踏实又有才,能讲政治、语文、数学,还发表了小说,地方作协认为很有潜力。虽然25岁超龄了,但作为干部,还是蛮年轻的呢。”领导听罢,当即就表了态:“好,你们打个报告,我们特批。”
就这样:1982年7月28日,被莫言终生铭记。这一天,他被破格提为军官。
在解放军艺术学院
1984年7月,解放军艺术学院(以下简称“军艺”)成立文学系,面向全军招生。莫言听说后,几乎是不管不顾、横冲直撞地跑到了军艺。
接待莫言的是青年诗人刘毅然,他上去就是一个标准的军礼。接着是报告词儿:“报告首长!总参谋部管谟业前来报名!”毅然笑着儒雅地说:“报名早就结束了,你怎么才来呀?”
于是,莫言便把自己才知道消息,怎么说服领导同意,怎么千辛万苦找到军艺的经过,仔仔细细地讲了一遍。毅然问:“带作品了吗?”“带了!”莫言从挎包里掏出自己的全部作品,其中还有著名作家孙犁发表于《河北日报》文艺副刊上,点评河北小说的一篇文章。莫言生怕毅然不知道,用手指着说:“这是孙老的文章,还点评了我的小说。”后来,主任徐怀中果然认真看了他的作品,尽管当时报名时间已过,还是特批莫言参加了考试。莫言也不负恩师抬爱———考试以文化总分第二、专业总分第一的成绩,考入军艺文学系。
“管谟业是谁呀?”
然而,还没容莫言高兴呢,巨大的压力就逼得莫言失去了笑容。他们班光是获过全国大奖的作家,就有李存葆、宋学武、钱钢、李荃等等。
“管谟业是谁呀?”当时系里一来信,就是一大堆。莫言的信不多,但同学们倘若看到,总要这么问一声。莫言很压抑,心想,我来快一年了,还不知道我是谁?
莫言先写了一篇作业,叫《天马行空》,文中发泄了他对许多同学不把他放眼里的不满;之后不久,系里召开李存葆《山中,那十九座坟茔》作品研讨会——机会终于来了。莫言在会上把这部人人说好、个个赞扬的小说,贬得是一塌糊涂。
莫言说,那根本就不是小说,有点像宣传材料。这一通话说得太过分了,有点忘了当初受处分了。而李存葆则表现出了老大哥的涵养,自始至终一声未吭。
过后,我问莫言:“你是怎么说的?”莫言说:“原话真是记不清了,但确实很粗暴、很野蛮,现在想起来非常后悔,太过分、太不应该了。”
是的,否定一个人很容易,上嘴唇碰下嘴唇就行了,但有本事你拿出让大家公认的好作品呀?莫言是自己把自己逼上了梁山。
“莫言这小子是有点造化”
自研讨会后,莫言的压力更大了,每天都沉在忘我的写作中。不久,《透明的红萝卜》等四五个中篇面世。莫言说:“李存葆大哥是个真正的大男人,有胸怀、有涵养,对比之下我真的很惭愧。存葆大哥看了我的《白狗秋千架》后,赞扬我说‘莫言这小子是有点造化’,让我很感动。”
莫言的成名作《红高粱》,也是逼出来的。1985年总政召开军事题材小说座谈会,一批老作家忧心忡忡,大有深恐后继无人地说:“苏联卫国战争只打了4年,可描写卫国战争的优秀作品一批又一批,眼看着我们就写不动了,而青年作家又没有经历过战争,怎么办呀!”
怎么办?莫言接过话头,说:“我们虽然没有经历过战争,但参加过演习;我们虽然没有打过鬼子、杀过人,但在家不还杀过猪、宰过鸡,咋就写不出来呢?放心吧,我们不是吃白饭的。”当场就把老人家顶了回去。一位著名的老作家显然生气了,站起来斥责莫言说:“年轻人呀,别太狂妄!”
理论解决不了的问题,只好交给创作了。莫言说,当时就憋了一股气,非要写几部战争小说给他们看看。于是,便有了《红高粱》、《高粱殡》、《奇死》等一系列战争小说。我以为,这倒不完全是逼出来的,而是有了创作储备之后,突然有个刺激,一下子就把想象力和创造力调动了出来。莫大师应道:差不多。
立即转业
其实,莫言一直都有人批评,包括《红高粱》等有定论的作品。最厉害的是1996年针对长篇小说《丰乳肥臀》的一系列——“行动”。那已完全超出了正常的文艺评论,告状信直接寄到了公安部和部队的保卫部门。
为了不连累一直关怀和帮助莫言的部队领导,莫言决定:立即转业。他对我说:“高今是你们班的吧?”我应:“是我们三届的啊。”莫言说:“就是高今帮我联系的工作,现在就住我楼下,常来玩。”
想想莫大师,这么一位驰名中外的大作家,也有被人逼入窘迫之境的时候,顿时有股寒流如利剑般穿心而过。莫言说:“很多批评,甚至很过头的批评,我都能容忍和理解。比如李建军,他是彻底否定我的《檀香刑》,最少说明他认真看了我的书,没有在政治上给我上纲上线,是发自内心的,我完全可以接受。我不能接受的,是无限上纲,是‘文革’时期的大批判。”
自1989年莫言来军艺给我们第三届同学讲《小说的矛盾论》至今,我每次见他,都试图摸到大师内心的激流。只有说到对他的批评时,我才体会到莫言的疼痛。而惟其疼痛,莫言才在听到一些西方批评家批评他,说他“总是走中间道路,写一些无关痛痒的东西”时,便忍无可忍地迎刃而上了。
(本文作者系第一届鲁迅文学奖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