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秀莹:父亲与酒
不知道我对酒的情感是不是缘于父亲。记得很小的时候,在饭桌上,父亲会把筷子蘸了酒,往我嘴里送。母亲从旁嗔怪,父亲却呵呵地笑。大约他是爱看我小脸上复杂难言的表情。先是皱眉,咧嘴,懵懂无辜地看着这个世界。人大多是这样的吧。初尝人世滋味,总是好肥甘,而避辛辣苦涩。只有经历了世事的辗转,才懂得人生竟有百味。奇怪的是,据说后来,我倒似乎是爱上了这酒的滋味,每每眼睛盯着父亲的酒杯,不给,便要哭了。家里姊妹三个,我排行最小。而今想来,父亲喝酒寂寞,大约是把我当儿子来养了。
及至年纪渐长,因为在外读书,每次回家,饭桌上总会陪父亲喝上一盅。父亲爱酒,酒量也大,在村子里颇有些名气。凡有婚丧嫁娶,常常被请去陪酒。河北人淳朴,酒席上若没有人醉倒,便觉得是待客不周。父亲又笃厚豪爽,每回都极尽待客之道。记忆最深的,是父亲醉酒回家,也不闹,只安静地坐着,笑眯眯叫我。叫的是我的小名,一声一声的,不停地叫。有时候,是叫我倒水。有时候,什么也不为,只是叫我。乡下的喜事,多是在冬天。屋子里暖融融的,父亲满脸红光,一声声唤我。炉火明亮,跳跃。外面北风正紧,飞着大雪。
后来,过年过节,总记着给父亲带酒回家。仿佛,想到父亲,便想到了酒。在乡下,人们不善于表达。酒,似乎成了一种流动的语言。半生心事,一杯清酒,都在不言中了。
对于“古贝春”,我是早有耳闻的。没有来由的,看见这三个字,便觉得喜欢。好像是一个人,虽未谋面,便心有戚戚了。世间的事,真是不可逆料。谁会想到呢,竟然就亲身去了德州,去了武城,拜访了古贝春。
都说有好酒的地方必有好水。如果说赤水河滋养出了茅台酒,那么,大运河的水,便是古贝春香飘万里的源头。汇百川之清冽,酿五谷之精华。河流是大地的血脉,浩浩汤汤,流淌千年。酒,是人类的泪水,只一杯入怀,便湿了人间。
在大运河畔,看着一河涟漪,在六月的阳光下明灭不定。岸边草木葳蕤,夏天的气息浓郁热烈。也不知道,这大运河的水,流过那么多的朝代起伏,流过那么多的人世荣枯,世事更迭,是不是都记住了,亦或是都遗忘了,任历史的烟云聚了又散。滔滔运河水,把英雄草民的细琐旧事都淘尽了,只留下,在后人的唇齿间百世流芳,在锦绣诗文中风华绝代。运河边的民居也是朴素简约的,悠悠然有古风在。矮檐小院,影壁上倒贴着斗大的福字。教人不禁想推门而入,又生恐唐突了主人。
据说武城这名字的来历,是因为这地方尚武。武城在战国时属赵地,因地处赵国东部边塞,为防御强齐入侵,岁饬武备,修筑城防以屯兵,谓武备之乡,故称武城。 想来只有好酒,才能壮勇猛之气、养英雄之概。金戈铁马刀光剑影,怎能没有好酒助兴呢。然而,酒这东西实在神奇。酒香不仅能培育武的精魂,更能滋养文的性灵。这赫赫有名的武乡,竟然还是状元之乡。据说自隋代至清,状元不过600余人,其中就有16位出自武城,名列天下之首。是因了好酒的成全,亦或仅仅是历史的偶然?
在酒文化博物馆,见识了许多古代酒器。有的朴素,有的古拙,有的玲珑别致,有的趣味横生,不禁感叹,古人喝酒讲究,酒器都这样风雅有味。相比之下,我们倒是活得粗糙急迫了。夜光杯琥珀碗,光是这些名字,就不免叫人生出向往之心。更何况一杯在手,品尝美酒,把玩美器,对皓月沐长风,更是人生好景无限。徜徉在诗酒大道,只觉得酒香书香流淌。 醉卧沙场的兵将,斗酒百篇的才子,或把酒问天,或对月独酌。纵横的是文韬武略,荡漾的是酒香情浓,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了。
外出归来, 照例给父亲打电话问安。父亲却无意间问起了德州。这么多年了,我竟不知,他当年曾经多次到德州。待被追问得紧了,才淡淡一句,为了生计。对于父辈的历史,我竟然如此无知。大运河畔,想必是留下过父亲奔波的足迹。而大运河的风,也该为他拂去过满身的风尘吧。
写这篇小文的时候,正是从德州回京的第二天,父亲节。微信朋友圈里,铺天盖地都在晒父爱。我只照例打了电话,说了些琐碎的家常话。
父亲一生务农,大约是不知道父亲节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