凸凹:乡愁的模样
故乡眼
回望故乡,它的存在,依托于几个老物件:一口古井、一盘石碾、一棵老柳树和老柳树身上悬挂的钟。
这些故乡的标志,对故乡人来说,那时与今天,所蕴含的意义有大不同。因为不同,所以故乡永在。
那口古井,是村里的唯一水源,因为年代久远,村里的老人也无人能讲得清它的来历。好像它是个天然的存在。即便是古井,也不长青苔,也不深,一人多高,清澈见底。一些怨妇也不在此寻短见,因为它清浅,不存留死亡。所以这口井,始终纯净。
在平常年份,虽供奉全村人畜的饮用,也不见水位下降,好像它用之不竭。只有到了大旱之年,人们才对它有了深刻记忆,才觉得它是人畜的生命之源。持续的干旱,使井水干涸,人们取水,要下到井底。井底有一凹陷,是水眼,洇着一汪水,只能容得下一把瓢,舀过一瓢之后,要等待片刻,等到它重新盈满,才能再舀。这么一个小小的凹陷,人们总担心它会被舀干了,有危悬一线的恐惧。但它总是不能被舀断,舀过又汪上,不让人绝望。古井就是这样维系着全村人的生存,让人惊惧着也感恩着。
到了平原,到了水量丰沛的地方,人们回望,不禁感慨:故乡的井才真的是井呢,它让人感到水的存在,懂得珍惜。
故乡的石碾与古井一样,也久远的不知来历。也因为是唯一,它要昼夜碾动。石碾的背后,是一堵石头花茬的墙,在墙缝里从上到下依次插着一把一把的笤帚,这是村人约定俗成的秩序证明。张三碾完了谷物,就把代表自己的那把笤帚取走,把下边那把移上来,意思是该你李四了。其实各家各户的笤帚都有相同的形状,上眼看去,并没有绝对的区别。然而,先后的秩序却从来都没乱过。
现在看来,故乡的石碾规定了本分的重量,提醒人们,和谐的生活,不是靠外在的法典和制约而形成的,关键的是每个人都自觉地养成和谐的信念,守信、守诚。故乡人对我说,“慧”字是“心”字上边有个向里的笤帚,这就形象地告诫人们,生活的智慧,源于时时能够清扫自己心灵的杂质,是自我的修炼,方使生活和事业都能双双有丰硕所得。
说到故乡的老柳树,也不是一个固定不变的概念。儿时的那棵老柳树遭过一次雷劈,后来就朽了。但是从它的侧畔,又萌发了新芽,多年之后,也壮大、也老,延续了原来的地标形状。村里也不做严格的区分,认为它从来就是“本来”的那株。如此一来,就乡情凝聚,即便是游子归来,也能找到过去的来路。
至于老柳树上的那口钟,其实也不是严格意义上的钟,它只是一块铸铁,能敲出钟声。对这口钟,人们特别留恋。因为在过去的日子,它既带来公平,也激活了勤勉。无论尊幼、无论贫富、无论男女,只要它一响,你就得起床出工,不能懒。村里发生了事情,它一旦响过,就代表着对众人的召唤,不能缺席地参与论辩。统一意志、辨明是非、警示行为——它让村里人有“整体”的概念,不能游离其外,各行其是。
现在再看那口钟,不禁生出化不开的忧伤。过去的钟,天天要经受敲打,所以钟的表面闪闪发光、伤痕累累。但是,它不疼,因为被击打,它所以欢快,而欢快的响声给人的生活带来警醒,让人活得清明。而今天的钟被闲置了,锈迹斑斑,不过是一块废铁。所以我感到,它特别疼。因为死痂的下面,往往是不流通的血脉,预示着肌体的败腐。不被敲响的钟,意味着它已心死,是更深刻的疼痛。
而没有钟声响起的日子,常常是死寂、慵懒、昏聩这类东西无声登场。
所以我想,在生活中,怎么能够容忍没有钟声敲响的时光?
杌凳情缘
看见眼前这只杌凳,我内心温柔。
这只杌凳,出自先父之手。儿时家里打家具,锯下碎板木条,父亲怜惜材料,自制了几只杌凳。他做得认真,挖榫楔钉,一丝不苟,便做得很牢固,用它抛击野狗,也摔不坏。直让人觉得,只要人敦厚,器具也随之敦厚。
那年我娶妻,带新人回家省亲。因为女眷既貌美如花,又善解人意,让父亲喜不自胜。正好下来当年核桃,父亲就稳坐在杌凳上,给新人砸食。新核桃口感好,新人极喜,几乎是父亲砸一颗,她吃一颗。父女情浓,让人感动。临走时就要了那只杌凳,一则以纪念,一则以砥砺我们的爱情,让父辈放心。
后来,父亲病逝。抱骨灰盒时,我让三弟随身携带这只杌凳。依山里的习俗,抬起来的棺材就不能放下,就不能在中途沾土,抬重的人如果欲歇,就要在棺材底下支上两张条凳。骨灰盒是浓缩的棺木,自然要有小小的杌凳相匹配。骨灰送至祖坟要走百里山路,无论是乘车,还是步行,一旦身累,就把骨灰放在杌凳上。大礼完毕,我又把杌凳带回来。虽说殡仪用具,依乡俗或陪葬或烧毁,以免带回鬼魂;但父子情重,且他生前我已竭尽孝道,即便是有魂跟来,也是英魂,定会护佑我。我真正的用意,是要留下想念,以便睹物思人。
后来我有了一定的文名,便有文学女青年前来拜会。书房之内,我们或高谈阔论,或喁喁低语,还杂以笑。情境中的人,知道这笑声纯然发自会心与共鸣;但局外人门外听之,许就听出了暧昧的味道。女眷心忧,携杌凳悄然而进,一屁股坐在杌凳上,对愣在那里的交谈者说:你们尽管谈,因为我也爱文学,我也听听。如此这般,虽然我与文学女青年或女作家、女诗人多有交往,但都止于文学。细想起来,女眷并无促狭之心,她只是出于本能,因为她一直觉得,文友为轻,家庭与生活为重,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轻浮的迷雾罩了沉实的本质。她也知道那只杌凳的分量,那是先父给她的依托,一旦登场,就有不言而喻的庄严。
因为有了正常的文学生活,那只杌凳就从属于我的读写活动。书架高大,要想拿到最上一层的书籍,就要踩在杌凳之上;而最下层的书册则低近脚面,查找翻阅时,又离不开杌凳之坐。一踩一坐之间,竟有了近二十年的时光,即便是偶尔换用的铁杌凳也终于散架、变形,而它依旧结构坚实、不晃不动。它好像是对你无声地发出一个宣言:我从山中来,带着认真、诚实与周正,有着不变的品质,你尽管用。
它的确丑陋:凳面乌黑,不见本来底色;凳脚因匝以复榫,鼓鼓凸凸,毫无秀气模样。因此在女眷的眼里,即便是经久耐用,也不过是一个卑贱的物件,所以她并不敬重——买来排骨,把案板放在它身上,用力剁;享受干果,譬如核桃、杏核、松榛,就以其做砧木,用力砸。以至于乌黑凳面又添了累累伤痕,凸凹不平,愈加丑。
我终于不可承受,对她说,这可不是一个普通的杌凳,它承载着记忆,有父亲,有我。
她说,屁,那是你们自作多情。
我又说,物件也有人格、也有灵性,你没听说,木头戳在那里,一年不烂是木头,十年不烂是魂灵,百年不烂是神圣,人就该跪拜了。
她说,你可别吓唬我。
在五十岁生日那天(前年),对杌凳这只老物件的感情,在心里突然盈满起来——我找来一块砂布,仔细擦拭它身上的疤痕,不仅抚平,还见了原木的颜色,它居然还散发出淡淡的香味——一切都对应着故乡那不老的土地。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掉下了眼泪。
或许这就是乡愁。
这只杌凳,真是皮实:生与死、雅与俗、珍重与轻贱,它都默默地承受,不似人,还有不平,还有感慨。因而它比人有肚量,也比人持重。我便更把这只杌凳放进心里。
所以我对女眷说,从今往后,你对它就像对我,不要在它身上乱砸乱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