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非:二三十年后文学的位置将变清晰
格非,生于1964年,江苏丹徒人。1981年考入上海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后留校任教。2000年获文学博士学位,同年调入清华大学中文 系。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著有《格非文集》《欲望的旗帜》《塞壬的歌声》《小说叙事面面观》《小说讲稿》等。
主持人语
格非是个有学者风度的小说家,他喜欢在小说结构上做文章,像营造迷宫一样建构小说,以此获得一种智力的乐趣。他的作品有种与众不同的趣味,优 雅、精致而纯粹,还有一种难得的矜持。他小说的诗性更多来源于创造本身,而非社会人生。借鉴和引进在他那里似乎是一种责任,或者说是一种命定的选择。
采访手记
(2013年春 成都)
格非来到成都西西弗书店万象城店,商场的巨大不让他惊讶,这样的景象在现代都市并不鲜见,但居身其中的西西弗书店面积之大超乎他的想象,倒让他惊讶无比。
这个下午,格非与文学批评家赵毅衡,还有格非一直想认识的作家洁尘相聚,与众多文学爱好者一起聊文学、创作与阅读。应该说,很长时间以来以教书 为重,再加上主观选择的结果,除了作品,极少能见格非在媒体或所谓场合亮相,而这次是为了配合新书的发布,格非接受了几场不同城市的签售活动,这才让普通 读者与这位具有几分神秘色彩的作家有了近距离交流的机会。
格非与赵毅衡是老朋友,他谦虚地说自己得到过赵毅衡很多帮助,小说《相遇》就是通过赵毅衡翻译成英文介绍到了国外。赵毅衡则表示非常欣赏格非的作品,他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编了一本八十年代先锋小说选,书名就是借用格非一篇小说的名字《迷舟》。
洁尘回顾了自己这一代人的阅读历程。读大学时,先锋作家格非、苏童、洪峰等进入文学爱好者的视野,对他们影响非常大。洁尘说,格非对文本的考究、语言的精致程度都让她欣赏,文学质感有很高的高度,在中国当代文学中很难有人能够超越。
格非22岁发表小说,也是《收获》历史上唯一一个发表过两个长篇小说的作家。马原评价格非,说他是那拨人里年纪最小,也是最进入职业心态的人。 曾经无论从年龄和创作上来讲都堪称新锐的格非,如今已是头发灰白,面色冷峻,就算听到夸赞的话,他的脸上都看不出一丝涟漪,仿佛一直身在其中,神在其外。 有一篇文章写道:“格非一向擅写知识分子。虽然他们羸弱、边缘、处境荒诞,但他们始终有家国情怀。责任、理想、乌托邦……都还在这些人心里。知识分子价值 到底何在?这也成为格非多部小说中出现的一个问题,也是他追问了自己十年的问题。显然,现在他已经想得非常清楚。”
格非说,就个人而言,他非常珍惜这个时代,因为它提供了各种各样的荒谬、痛苦,各种各样新的可能性,也迫使我们在思考问题的时候有了非常多的背景。格非说他跟80后作家经常聊这个话题,这个时代能出好作家的话,非常正常,他有这个期待。
这是一个不知道应该是悲观还是乐观的时代,格非如此说,或许对于这个时代,他一样是身在其中,神在其外。
实录
二三十年后 文学的位置将变清晰
作品主调就是“相遇”
格非由译林出版社推出两本新书,《博尔赫斯的面孔》是他最新的散文集和评论集。以文体优美著称的格非同时也是严谨而睿智的学者,友善而幽默的老 师。多重身份特质在这部文集里得到了充分表露。他的游记和忆旧文,叙事轻捷,妙趣横生;读书札记和文化短评往往切中肯綮;文学评论则优美耐读,见解深透, 兼具学术文章和散文之长,是不可多得的经典。对于一个喜爱并想更多了解他的读者,此书的前一半可谓一个窗口。对于更为广大的文学爱好者,此书的后半部分相 当于一门精彩不容错过的文学公开课。
另一本《相遇》,收录格非二十余年来中短篇小说十二篇,是他的最新自选集。他早年以短篇小说引起文坛瞩目,《迷舟》《青黄》都是传诵一时的名 篇。这些故事以优雅精纯的语言和清晰缜密的细节呈现出无比真实的生活质地感,同时又让微妙难言的意绪如迷雾流淌,仿佛义山诗境。有评价说,“在这个集子里 我们可以看到当代作家对汉语古典之美最纯正的继承,也可以看到,曾经托生于博尔赫斯、普鲁斯特的智慧在另一个文学天才身上的再生。题名《相遇》,既是取篇 目之名,也暗示作品中多重影响的自然交融。”
在这本小说集里收录的小说《相遇》,作家冯唐认为是格非最好的一部中篇小说,“有限的文字,满纸无限的开始和可能。”格非回应说,“很高兴又很惶恐,高兴好理解,惶恐是觉得不要辜负这样一个同行的希望,所以我要继续努力地写作。”
评论家赵毅衡说,“《相遇》本身是很重要的预言。格非一系列作品不断写到这种相遇,这是格非作品的主调。”
格非:当年去西藏旅游,下飞机后就有个人介绍说,这条路是英国远征军开辟出来的,过去只不过是一些马道。我就开始对这个叫荣赫鹏的人发生了兴 趣。在西藏待了三个月左右,很多时间跑当地的文史馆、群艺馆、图书馆、西藏文艺出版社,搜寻这方面的史料,就开始想写《相遇》。这个经历不仅是旅游方面的 经历,更重要的是文化上的经历。
作家不能把自己架起来
格非1986年发表处女作《追忆乌攸先生》。他在给自己作的小传里曾写道:“小说写作是我日常生活的一个重要部分,它给我带来了一个独来独往的 自由空间,并给我从现实及记忆中获得某种难以言传的经验提供。”而在最近一次接受冯唐的采访中,格非说他开始写作的初衷是为了赢得尊重——“当时比较寂 寞,也不会和人打交道,自己还比较拧。想赢得尊重,但没有任何实力,别人怎么尊重你?很多场合就会受到冷落,遭遇多次后,就会有愤怒在心里发酵,这是我写 作最大的动力。写作是一种释放。”
很快,格非推出了《迷舟》《褐色鸟群》等小说,一举成名。这两部小说,《迷舟》以“叙述空缺”而闻名于先锋作家之中。《褐色鸟群》曾被视为当代 中国最玄奥的一篇小说,是人们谈论先锋文学时必提的作品。但在此之后,格非遭遇了非常严重的精神危机,他说,“从1994年到2003年,我什么都不写。 我不知道究竟该干什么,写给谁看,有谁来看。既然有很多作家在写,自己就不要再丢人现眼,算了吧。”
格非真的什么都没写,这些日子,他教书、读书、带孩子,日子简单,也似乎宁静,而他在十年后重新动笔,可以看出他没有一刻停止过思考和求索,他 说,终于想清楚了一些问题。有意思的是,这个先锋作家最终还是在古代典籍的阅读中找到答案。黄宗羲在明亡后还要做学问,因为他说三百年后还会有圣人出现, 他还要提供自己的智慧,可以等待后人发掘。格非说,我也一样,不需要在乎一些东西——名声有多大,是不是适合这个时代,都没有关系,假如提供了一流文本, 对未来的影响谁都不能抹杀。
重新开始写作的格非认为,最重要的是要恢复写作的自由心态。
格非:我有个优势,一直把自己看成个普通人。很多人早就把自己架起来了。一个小说家要觉得自己是大师了,也基本就完了。一定要有普通人的感情,这才会了解别人的感情,你作为一个成功者,就根本不能理解别人,你只能了解一个虚幻的人,这个毫无价值。
写作是可以训练的吗
格非现为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主讲写作、小说叙事学、伯格曼与欧洲电影等课程。他说自己的主业一定是教师,因为清华管理跟中学差不多,校长会站 在门口,教师是不可以迟到的。他很骄傲的是,从担任教师到今天,没有一天迟到。作为教师,要回答学生问题,一星期有一天你得在办公室。格非说他写第一篇作 品开始都是业余的,从1985年到今年差不多30年,教书空闲写一点小说、散文。
有人问格非,读书、写作是可以训练的吗?有同学还提到阅读《追忆似水年华》《尤利西斯》等书的困难。格非说,阅读《追忆似水年华》《尤利西斯》 这样的作品需要两个前提条件,其中一个需要训练,读过30本以上的欧洲小说,或者说读过10本以上的法国小说,那么去读《追忆似水年华》会好很多,当然普 鲁斯特影响的作家很多,可以了解脉络,这需要培养最基本的语言感觉,可以知道他和别的作品不一样在什么地方。第二个条件,文学也是要才华的,需要一定的理 解力,有的天生不适合读文学作品,不是《追忆似水年华》读不懂,读《红楼梦》也读不懂。
格非:原来以为任何一个人只要经过训练都可以读懂文学,但现在有点怀疑。我带过很多学生,吃过很多苦头,后来发现不是他不用功,也不是书读得太 少,而是缺这根弦,没这个想象力。很多人问契科夫,我能不能当一个作家?契科夫说,很简单,没人知道你适不适合,唯一的办法是你试着写,你写满了30万 字,你自己就能回答了,30万字写了还找不到感觉,那就别写了。还有一个,就是你喜不喜欢,如果能动不动被文字吸引,被敏感性的东西吸引,那你肯定是有才 华的。
澄怀观物,心净读书
格非认为,这个世界充满了各种话语,你会被那些专家学者吓到,但建议不要管这些,接受一个作品,首先心要安,这是最简单的,古人讲“澄怀观物”,心里有东西就看不到东西,就像你心里有事就吃不下东西,先把自己弄干净,再去读书。
重新开始写作,格非经常被问到关于所谓文学的黄金时代的话题。格非说,很多人理解有史以来的文学,用的是现代文学的观念,即用近两百年的观念去看待所有的文学,包括古典文学。实际上这个看法是错误的。
格非:文学的黄金年代两百年不到,就是从英国开始,大学设立文学系,大学作为文学重要的赞助商,有那么多学者去做高深的文学研究,这个历史其实很短。
有了现代文学这样一个概念后,我们往往会用它去套以前的古典文学,这样会造成很大的误解,可以举很多例子,比如说,过去李白、杜甫、李商隐,他 们的很多作品根本不可能出版,写作这项事业无利可寻,也没有名声。杜甫写作时毫无影响,是后来被追认的。中国小说史大家更清楚了,通过抄本流传,我喜欢我 就抄下来,刻印是不可能的。到了清朝中叶,中国没有一个小说家可以活着看到自己的小说出版。
反过来问问,那时的作家为什么要写作呢?用今天的眼光去看几千年前存在的作家和诗人,我们会犯一个很大的错误。如果有一个新的眼光,看待人类发生发展以来文学的一个漫长变化,就很清楚了。
现在并不是一个特别寂寞的时代,当下一个作家出一本书,卖5万册,很平常。现在很多人可以靠稿费维持生活,这样一个纯文学作家在英国法国根本不 可能,除非写畅销书,他们都需要第二职业第三职业。我有一个很好的法国朋友,做梦都想变成中国人——他要打两份工,看到中国居然还有专业作家制度,感到不 可思议。所以中国目前文学的状态相对于上世纪80年代冷了许多,但从横向比较,从历史比较,你会发现还是过热。这个时代不会延续太久,未来二三十年它还会 下降,还会呈现冷却的趋势。它会像在欧美国家一样,文学的位置非常清晰,但中国现在很多年轻人都还做着非常大的梦,还希望一夜醒来书卖到一千万册,马上可 以暴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