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现代化与民族文化建设
著名作家王蒙是第十届全国政协文史和学习委员会主任,这位老政协委员曾在新疆生活过很多年,他对新疆的文化建设有什么思考呢?
我对新疆的文化事业充满期待
只要在新疆生活过的人,参加有关展览、展演新疆传统文化和当代文化果实的活动时,都会被深深触动。
去年在美术馆举行的反映新疆生活的哈孜先生画展,有那么多动人心魄的画面,那么多难以磨灭的记忆,那么多文化的内涵,我看过以后深受感动。北京国家大剧院曾上演过木卡姆交响乐,以西洋乐器为主演奏木卡姆改编的交响乐作品,这是赛福鼎同志多次跟我讲过的愿望。最近一次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木卡姆团上演的《十二木卡姆的春天》让许多在京工作的新疆同志热泪盈眶,新疆文化的感染力真是了不得。
新疆的文化建设,需要高度专业化和学术化的处理。音乐就是音乐、美术就是美术,乐器就是乐器、文物就是文物,历史就是历史、典籍就是典籍,都需要有很高的专业知识,才能把它研究清楚,说清楚。但同时,新疆的文化建设又是一个民间化、人民化的问题,文化已经成为一种习惯,起居、生活,柴米油盐酱醋茶、吃喝拉撒睡、衣食住行,无不浸透着中华文化传统、新疆文化特色。所以,文化工作一定要考虑到人民化和民间化的特点,能让老百姓接受。它是不是人心工程,能不能做到人心里头,能不能被人民选择、认可,这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有时候,一种观点不一定很正确,但是它已经被老百姓接受了,想改变非常困难,但文化建设就是要知道老百姓的心能接受什么东西。
我在巴彦岱公社当农民、当副大队长的时候,当地老百姓看芭蕾舞的《红色娘子军》、《白毛女》时说,跳舞是手的动作,芭蕾舞动不动把腿踢这么高,笑死人了,丑死了。当然,老百姓这个观点不对,跳芭蕾舞,手可以动,腿也可以动,腰也可以动,脖子也可以动,屁股也可以动。舞蹈是全身的姿势,用身体的语言、舞蹈的语言,可是想很快就让老百姓接受,做不到。
1969年《参考消息》刊登了美国登月成功的消息,我告诉房东阿不都热合曼:美国人上了月亮。他说那是胡说八道,你千万不要信那个,是骗人的!书上写过,如果要上月亮,骑马要64年(还是128年我记不清楚了),要很长时间。我心想:“骑马骑一万年也上不去啊。”房东跟我关系很好,什么事都跟我讨论,就是不接受我的说法。但是过了几天,村里头有一位在县里当过科长的阿卜杜日素尔也跟他说了这事,他后来才相信了,连续好几天,他都问,“哎呀,老王,这是怎么回事?人真上了月亮,跟过去阿訇对我讲的不一样!”
任何认识,都会有一个很艰难的过程,甚至是痛苦的过程。所以,文化一定要能贴近人民、贴近实际、贴近生活,同时我们应该意识到,人民的、民间所尊崇的文化,是非常精英、非常高端的。
我们需要各族的文化大师。“大师”听起来挺唬人,其实英语就是“master”——师傅、硕士,维吾尔语就是“乌斯大”——能工巧匠。没有这样的人物,没有专门家,怎么可能发展文化?光一个“乌斯大”不够,我又想起一个词来,就是“阿里木”——真正有知识的大学者。文化要有“乌斯大”,要有“阿里木”,又有“夏衣尔”(诗人)那就好了。
为什么说中华文化是一体多元的
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张春贤书记曾问过我一个问题,中华文化最大的特点到底是什么?
有这么一个笑话,我国的代表团在国外交流,有一个外国人问道,你们老说中华文化博大精深,到底怎么样博大精深,能不能给我讲一讲。团里有一位教授,是专业级的学者,这位教授回答说:“因为中华文化博大精深,没法讲!”这么一来,中华文化岂不是不可言述,不可传播,不可讲述了?
我们先弄清一个问题,中华文化的基本追求是什么,就是古代的“中国梦”是什么?
第一,敬天积善,古道热肠。
中国现存最古老的书《易经》认为,天和地具有一切的美德,人类的道德是从天地那里学来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自强不息、厚德载物,这都是天和地所具有的品质,有了天和地才有了万物,所以对生命爱惜、对生命尊重,这是和对天敬畏有关系的;积善是说中华文化的特点是泛道德主义,就是不管衡量什么事,先从道德上开始。这个特点和现代文化有些距离,泛道德论并不足以让我们做好当今的、社会主义的、现代化的事业。但是它仍然在老百姓心中根深蒂固,如果一个人不重视自己的道德追求、道德形象,就很难成功。积善就是“萨瓦布”,需要警惕的是“古纳”(罪孽),应该积德、积善,不要罪孽,就是这个意思。古道热肠,重情尚义,重视人际关系,这是中国人的尺度。所以,按美国人亨廷顿的说法,中国文化是一种情感的文化,重视情感,重视人际关系。
第二,尊老宗贤,尚文执礼。
中国人对老人是尊敬的,尊老宗贤,就是把圣贤作为目标;尚文是指崇拜知识、崇拜读书、崇拜文化。执礼就是按照礼节来做各种事情。比如“尊老”,新疆少数民族、尤其是维吾尔族同胞,在尊重老人这一点上比汉族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新疆少数民族是很推崇文化的。在新疆时我在一户人家住了很多年,有一次和房东聊天,我详细讲了自己的经历:我原来生活在北京,很早就成为一个干部,我还写作,但是在后来的政治运动当中出了一些麻烦,来到了新疆,又来到伊犁农村,现在荣任副大队长。我的房东,一个少数民族农民,他是文盲,他跟我说:“老王,我告诉你,任何一个国家有三种人是不可缺少的,第一个是国王,现在没有国王了,总而言之一个国家要有一个领导人;第二个是大臣;第三个就是诗人,一个没有诗人的国家,怎么能够成为一个国家呢?”
这种对文化的尊崇,这种对知识的尊崇,在新疆随时都能感觉到。我看过一位乌兹别克作家抄写的《纳瓦依》,从中可以读出对诗人的尊崇,对知识的敬意。“文革”期间,能读的书有限,我在自治区文联一位叫帕塔尔江的评论家的手抄本里,第一次知道了“奥玛·海亚姆(Omar Khayyam)”,读到了这位波斯诗人的作品,感受到那种对知识的热爱和尊崇:
“我们是世界的希望和果实,
我们是智慧眼睛的黑眸子,
假如把世界看成一个指环,
无疑,
我们就是镶在指环上的那块宝石!”
在新疆,有知识、有文化的人,是被尊敬的!很多年前,哈孜同志给我题写书法,就是《可兰经》上的那句话:为了寻找知识,你可以不怕远到中国!
汉文化中,重视知识的例子就更多了,“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万担粟”,这些话,现在看不完全恰当,但它充分体现了读书的重要性,
第三,忠厚仁义,和谐太平。
不管是西域文化还是中原文化,“忠厚仁义、和谐太平”都是我们渴望的。依我个人看法,在中原文化中,最早代表古代中国梦的就是《礼记·礼运篇》讲的“大同”: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小时候练习写字,红模子里面,最多的就是四个字:“天下太平”。这四个字的笔画,横也有了,撇也有了,捺也有了,点也有了,而且记住了我们世世代代是希望天下太平的。
维吾尔人就更是这样了,一见面就问:“平安吗?”他们不停地重复的“帖期”,就是太平、平安的意思。如果都不平安了,人身得不到保证,生命得不到保证,家庭生活得不到保证,衣食住行得不到保证,相互关系得不到保证,还有什么其他呢?
第四,重农重商,乐生进取。
汉族和维族都很看重农业,一丝一缕、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我在巴彦岱看到维族同胞怎样对待粮食,特别感动。他们告诉我,世界上最伟大的东西就是馕,馕高于一切。一个农民,哪怕一个很小的孩子,走在街上吃着吃着有一块馕掉下来了,要还能吃,就把它拿起来弄干净再吃下去,不能再吃了,怎么办?挖一个坑,把馕埋起来,馕是不能随便丢弃的。伊犁养奶牛很多,所以,农户之间经常互相要牛奶、借牛奶。在村子里经常看见很小的孩子拿一个碗,或者是奶皮子,走着走着路上绊了一下,啪,牛奶掉在地上了。怎么办?也要掩埋起来,把“奶皮子”放在旁边,把土盖在上面,不能让牛奶暴露在外面,因为是“不幸逝世”,需要掩埋!在中原,人们同样对浪费粮食非常反感,这叫暴殄天物。这点我们和美国人太不一样了,美国人如果一个东西不想吃了,就会毫不犹豫把它放下,他们认为,个人的感觉高于一切。
中原文化本来是抑商的,但是经过许多年发展变化,慢慢地对商业也重视起来了。比如晋商、徽商、鄂商的发展,他们讲童叟无欺,讲商业信誉,讲诚信第一,讲物资流通,并逐渐发展成为了商业文化。
新疆的一些少数民族,尤其是维吾尔人有重商的传统,他们很喜欢经商。我的房东是很古板的人,但是如果有机会的话,他也不排除弄一点莫合烟倒手卖一卖,弄点沙枣卖一卖。还是“文革”期间,商品受到很大限制,从乌鲁木齐坐长途汽车到伊犁,到皮革厂下车,一下车就看到有人点着电石灯,卖葵花子,卖沙枣,还有卖刘晓庆照片的,这在北京是买不到的。刘晓庆可是没有到过新疆,没有到过巴彦岱,也没到过伊犁。后来,凡是女明星的照片,只要能找得着的伊犁都卖,这是一个重视商业的地方。哈萨克人有个善意的笑话:维吾尔人好做买卖,他们一天没有生意,就把左边口袋里的东西卖给右边的口袋。多么可爱的商人!自己卖给自己,什么麻烦都没有,要多少价给多少价!
乐生进取,就是对人生是抱乐观态度,不是抱悲观、愤怒态度,不是抱你死我活的态度。中原文化讲的就是这样,孔子的教导是“仁者乐山”。仁者爱人,爱别人的仁,见到山以后,他会感到非常地喜爱、喜悦。仁者像山一样,是有原则的,是撼动不了的。孔子夸赞自己最喜欢的弟子颜回:“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每次能吃的东西就一点,拿一个瓢子舀一点水喝就行,居住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亦不改其乐”。别人觉得贫穷,可是颜回因为有高尚的内心,所以是快乐的,是充满信心的,是乐观的!
维吾尔民族更提倡乐观,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们认为人出生以后,除了死亡,全是找乐,全是快乐!维吾尔人,如果有两个馕,他只吃一个,什么原因?留下的那个馕当手鼓用,“巴拉巴拉”敲,多么乐观的民族!多么乐观的文化!这些地方,我们有共同的追求、共同的语言!
外来文化吸收进来后必然会和本民族文化结合起来
维吾尔文化、新疆各少数民族的文化与以汉族为主体的中原文化之间有太多交流和相互影响、相互融合。
唐朝曾有一个词牌叫做《苏幕遮》,它的节拍、音韵是唐明皇首先制定并首先唱起来的。范仲淹、周邦彦都以此写过特别有名的词,那么这个词牌是哪儿来的?阿克苏来的。阿克苏某地至今保留着一种风俗“乞寒节”,这是冬天第一场雪前后的“节日”,希望今年冬天好好冷一下,冬天不冷的话,第二年会发生很多的疾病、很多的不幸。在乞寒活动中人们唱的歌就叫做《苏幕遮》。
唢呐,我们现在还叫“sunay”,它是外来的乐器,不是中原本地的。笛子,“笛”本身发音就是指的西边少数民族,“东夷西狄”,这是中原的说法,称作“狄”,所以叫做“笛子”。如果没有“笛”的发音,笛子就是“nay”。再说近代、现代的歌曲,有一首大家印象深刻的歌曲《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就带有浓厚的新疆风味。
芫荽,是一个怪词,这两个字没有别的讲究,是专门造的字。一个“草”字头一个“元”字,一个“草”字头一个“妥”字,这两个字必须连在一块用。“芫荽”是阿拉伯语,是从西域来的。我们抽的烟叫“淡巴菰”,就是tobaco,同样是阿拉伯语发音。
生活在新疆的汉族人,从维语里边创造了许多“二转子词”,又像维文又像汉文。我刚到伊犁时,听到“大家麻家”开个会。什么叫“大家麻家”?我见人就请教,他们告诉我维语有加词尾的说法。谁肚子痛了,就说我肚子“塔希郎”了。同样,伊犁的维吾尔语里面,也掺杂了大量他们说是汉语但听来听去不明白的词儿,夫妻离婚是“另干”了,我想来想去,离婚,你干你的,我干我的了,就是“另干”了。
和田集市上卖薄薄的桦木片,是引火用的,薄薄桦木片一点,就着起来了。这个叫什么?“qudengzi”,后来才明白是“取灯子”。我小的时候,在北京管火柴叫做“取灯”,所以70年前,北京话也很接近和田话,北京人从伊斯兰文化里吸收过大量的语言。比如,北京过去说一个人的心不好、老是坏心眼,叫什么呢?叫“泥胎”不好!去年在银川举行书博会,银川的朋友跟我讲,他们那儿有一个清真寺重新翻修,是由穆斯林捐款修起来的,他们不叫“捐款”,叫“nietai”,就是“动机”、“用心”,这个词来自阿拉伯语“尼亚提”。
维吾尔族的语言受中原文化汉语的影响就更多了,“檩”是檩条,还有“椽子”;“大煤”,是大块的煤,“碎煤”是小煤;“芫荽”是中原受西域的影响,西域的白菜就是汉语的“白菜”;“洋芋”的叫法更奇怪,洋芋是从欧洲传到西域的,但是新疆用的不是欧洲的语言,不是罗马的语言,用的是汉族的语言“洋芋”!
还有我们最喜欢的凉面,拉面,它的发音也有点奇怪,我在新疆的时候,很多阿拉木图、塔什干出的小说,包括用斯拉夫字母的维文小说、塔什干的维吾尔语小说,“凉面”,它的发音是“来个面”。有一次我跟一位维吾尔老友聊起饭,我跟他说,“拉面”是从汉语中来的,“煮娃娃”、“蛐蛐来”都是从汉语来的,而“抓饭”是波斯语,老友问道,照你这么说,我们维吾尔还有饭没饭?不是汉族饭,就是波斯饭,我们维族就没饭了?
不是!
一种文化吸收进来以后,必然会和本民族、本地区文化结合起来,吸收的过程就是消化的过程,就是本土化过程,它已经和以前的文化不一样了,已经属于你了。新疆人做“拉面”的方法和兰州拉面并不一样,兰州又和北京的旗人做的不一样。同样,喀什噶尔和伊犁也不一样,伊犁做面都是小小的,一根一根平摆的,喀什噶尔跟做盘香一样,盘一个大盘,一圈一圈,螺旋形的,非常大、非常长,像艺术品!
做菜方法也相互交融,我到塔什干去过,没少吃拉面;到乌兹别克斯坦,维吾尔语最吃得开了。我有一个乌兹别克朋友,他喜欢吃一种叫“阿勒噶”的甜食,就是用蜂蜜、白糖、面、清油和在一块做的一种点心,形状有点像山东同和居饭馆的“三不沾”,这据说是乌兹别克的,我以为是北疆食品,最近才发现,南疆也有!
我们探讨文化来源,不存在归属问题,来源是别处就不属于你的吗,不对。
文化不像物质的东西,你从内地买来一万双鞋,卖掉一双就剩9999双,文化是什么?文化是学习了你做鞋的方法,然后与脚的大小、人们的爱好相结合,做出来的鞋就是你的了。
文化这种互相的影响非常大。
维吾尔语言的一大特点,就是勇于接受各地区、各民族的语言,维吾尔语向阿拉伯语借词,向波斯语借词,向俄语借词,更多的是向汉语借词,那有什么关系,接受就接受了,为我所用,我们还是中国人!
我最喜欢的一个维吾尔语词是“daolilixixi”——“讲道理”。“道理”本来在汉语是一个名词,前边加“讲”,就叫“讲道理”。到维语就省事了,“daolilixi”加上一个动词词尾,“daolilixixi”就是“讲道理”。
所以,互相影响,互相交流是各个方面的,这就是文化的整体性与多元性。
我们必须看到,从1949年以来,中国的政治形势、经济形势有了巨大的变化,中央政府是一个有效管理着、掌控着除台湾以外中国的各个地区、各个省市的政府。新中国成立以来,我们有共同的经历、共同的困难、共同的失误、共同的命运、共同的痛苦、共同的希望、共同的快乐。60多年了,除少部分地区外,中国实现了统一,这期间,我们有许多共同的文化烙印、共同的文化趋向、共同的文化记忆。
“多元”并不等于会发生冲突,不同民族文化在同一个文化的整体下,可以同时保持多元,互相欣赏。恰恰因为多元,新疆文化的资源,才这样丰富、这样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