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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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树的精神

作家:郑丛洲

 

平生没有哪一种树会像栗树这样让我充满敬意。

小时候的故乡,土地是生产队的,打下的粮食是生产队的,大牲畜也是生产队的,能属于自家的除了屋里的板柜,大概就是院子里的镰刀、铁镐和锄头等简单的农具了。但是我家和村里为数不多的十几家是个例外。我们有一些祖上留下的自留树。梨树、苹果树、桃树、枣树……零星的,谁家都有那么几棵。尤其我家,在村东山的半山腰和山脚下,有两棵太爷栽下的老栗树,近百年了,一直传承下来。 

每年5月底,栗树就开花了。瘦骨嶙峋的枝桠间,在翠绿枝叶的簇拥下,雪白的小辫似的绒花就开满了每一处枝头,一开就是一个月左右。栗花的香气鲜腥而持久,很是有些霸道。

爷爷会适时地来到树下,一次次捡回落下的栗花。串串栗花会被爷爷编成栗花绳,晒干。这样的绳子叫火绳。夏季傍晚蚊蝇疯狂之时,爷爷会点燃火绳。火绳跟现在的蚊香一样,燃得很是从容,徐徐地冒出一股股辛辣又夹杂着腥甜的香气。人可以忍受,蚊子会被熏得远远的。驱蚊,栗树花编织的火绳有奇效。

金风响起时,栗树便挂满了小刺猬一样的栗不楞。有的栗不楞会裂开小嘴,藏在里面的栗籽就会随着秋风啪啪落地。这时,期待中的母亲就开始忙碌起来了。她每天都会早起到树下转一转,捡回落在草丛中的栗子。栗子很金贵,母亲拿回家后立刻锁进板柜,积攒起来。早饭桌上母亲会说,该打栗子了,供销社已经开始收了,咱家这两棵树,开口儿的不少,再不打都让孩巴子盘腾了。

栗子成熟时,总会有小孩子到树下寻栗子,有的甚至用石块击打。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父亲会早起,用镰刀把栗树下的荆条、蒿子、枳和杂草割掉,清出栗树场。

太阳出山时,一家人推着小车,带着篓子、笼子、长杆、短杆,陆续来到树下。

常常是哥哥上树挥舞着杆子,朝着结了栗子的枝杈抽打下去。纷纷扬扬的树枝,夹杂着刺球一样的栗不楞飘然落下。

狠着点儿打。父亲喊。

都打折了明年还咋长栗子?哥哥说。

没事,老枝打下来,才会长新枝,结果也才会多。父亲说,栗树不像人,不打它会害病,越打越壮实。

暑热还未褪尽的中午,我们蹲在树下,用树枝把一个个带刺的栗不楞夹进笼子,倒入篓中。父亲一边劳作一边说:栗子树就得打,就像枣树,有枣没枣一杆子,不打就会疯掉,疯了的枣树就再也结不出果实了。栗树也一样。父亲又说:人也应该学学栗树,要经得起打磨。去旧,才能立新。

父亲的话让我们觉得颇具哲理。父亲是建国前入党的老党员,当了多年的村干部,说话之间自然有那么一股劲儿。多年之后,回忆起来,一大家子人在老栗树下边劳动边被“教育”的情景,犹如一幅画,定格在记忆深处。

栗树的冠宇下已是一片狼藉了。阳光下的栗树,叶片翻转,白亮亮的像一群群翻塘的鱼。数不清的枝杈被摧折,有些沉重地耷拉着。阳光由它的缝隙间照下来,开始晃我们的眼。

老栗树默不作声。但我们都知道,来年的它,一样还会枝繁叶茂,硕果累累。

栗树毕竟是自家的自留树,打栗子只能在农忙间隙,该出工时必须得出工。那时,一个壮劳力一天可以挣到10分,到年底分红的时候,每10分能合34毛钱。十几口子的大家庭,父亲、母亲、姐姐们辛苦劳动一年,扣除平常度日借队里和个人的钱,最好的光景,能分回家里一百多块钱。这些钱就成为了一大家子人下一年的活命钱。

父亲每每到分红使钱的腊月,都会用拇指和食指掐钱在手,穿过村街回家,走得很是招摇。当别人问及使多少时,他很是有些自豪地把钱抖抖,随后报出数字。常常的,问的人会羡慕地说:你家谁比得了呵,好几个闺女都能挣满分。还有栗子能卖钱,我使回的钱过年约肉都不够。说完,灰了脸就走了。父亲会在后面大声喊,大年根子的,有啥为难着窄的,跟我说。远远的、低低的、有些怯懦地应道:唉,唉,回家理论理论就找您去。

始终想不明白,父亲为啥非得掐钱在手而不是把钱装在兜里?那时的我常常会影子一样跟着父亲,如果他手上有小于一块的零钱,这一刻就会成为我盼望的节日。走运的时候,我会一下子拥有五毛钱。要知道,那时供销社里的大米花是二分钱一袋,五香豆是五分钱一袋。离村子十里地的乡里有稍大些的供销社,那里有小人书,一毛钱左右就能买来一本。

父亲到家的时候,他掐在手里的钱,会被母亲锁入板柜。母亲心中最重的宝物都是要入柜落锁的,钱是一样,鸡蛋是一样,第三样就是栗子。只是栗子换回的钱,没容到年底,就大部分变成了我们的学杂费和一大家子人的日常开销。

艰苦的岁月里,工分、鸡蛋、栗子,恩人一样地滋养着我们。

母亲的板柜在开合之间,钱一点点少了。这些金贵无比又无限恼人的钱,被村里更加困难的人们一点点借走。他们总会说,你家有栗树呢,有栗树呢。母亲一次次把钱捻出来,递到村人手上,说:都不容易,匀省着吧。直到有一天,再来人时,打开板柜的母亲,脸色渐渐凝重起来。她把很有限的一点点钱递过去,仿佛欠着什么,说:再到别人家转转吧,我们还有3个上学的呢。老八到现在还没穿上棉鞋,剩下的这俩半子儿都熬不到栗树开花了。

在些许无奈的、踢踢踏踏离去的脚步声中,年,来了。

再苦的日子,我们会在年三十晚上吃上一点肉。再难的年景里,我们会在大年夜里吃上炒栗子。这是我们最期盼的时刻。也只有那时母亲的眉头才会舒展。一缕缕淡淡的喜悦随着稀稀拉拉的鞭炮声,在家中氤氲弥漫。一家人吃过年夜饭,会各自出去享受年的闲适和快乐。母亲启开院子里的小窖,那里的沙土下埋着栗子。母亲每年都会留下三四斤,让一家人在大年夜的时候享用。

那是些出过汗的栗子,胡桃木一样的颜色。清洗,煮过,炒好。油亮亮的,甘甜无比,香气扑鼻。

难过的日子,好过的年。栗子的香味还在唇齿间缭绕,年,过去了,漫长的饥馑的日子就来了。

我们开始了又一轮盼望,盼望栗树开花、结果,盼望秋风响起时,那一杆子一杆子打下的栗子。

如今,我家的两棵栗树越来越老了,父亲母亲也早已长眠在树下。村子里的土地几乎都已退耕还林,栽上了栗树。那都是嫁接过的栗树,果实大而饱满,我却再也吃不出小时候的味道了。

栗子成熟的季节,我会回家,和哥哥一道,拿上杆子,像小时候一样去打栗子。老栗树依旧枝叶繁茂,结出的栗子匀实甘甜。这有赖于每年的抽打。抡起杆子时,耳边会响起父亲的话:栗树最有容纳了,越打越强壮,没谁会像它这样以德报怨。

我却想,栗树也一定会有疼痛,可谁会去关注它的疼痛和它艰难的发芽?

哥哥说我矫情,说你看周围,邻居家的那几棵栗树,因为都搬进城里,没人打,死掉了。

可不是,干枯的、灰暗的、在山坡上孤独迎风的老树,已经枯死了。再次想起乡间那句老话:有枣没枣一杆子。栗树也是一样啊。

我知道,在广大的华北地区,只要有村庄的地方,就会有栗树苍老沉实的身影。山坡上有它静默的沉思,河滩上有它遒劲的仰望。坚硬如铁的躯干,瘦骨嶙峋的枝桠,唯我独尊的树冠,诚实饱满的果实,它的所有所有,都和村庄一起,走过了一茬又一茬的时光。老人走了,孩子大了,大人老了,它也会越来越老,但它依然无怨无悔地滋养着我们。它经受着自然界的风雨,也经受着它给与恩惠的人们的抽打。就在这不断的抽打中,它以广博的胸襟,吐故纳新,愈发强大。

古代思想家荀子曰:“贤而能容墨,知而能容愚,博而能容浅,粹而能容杂。”

栗树,是苍天大地赐予我们的神祗,它的精神是多么纯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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